第二十一卷 第7章 铜笛惊寒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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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中,窥基与一众黑衣僧人占了上风,半月形将程宅众人围住;后面涌进来的数十名汉宋护卫,与程宅众人前后夹击,反将他们围住;再往外,数以千计的僧人将整个程宅团团围住。

  刘贞亮退到窥基身后,“大师,那些神策军不肯倒戈!”

  窥基手握禅杖,朝程宗扬一指,“佛门公敌,正在此地!凡我佛门弟子诛杀此贼,可获亿万功德!得证罗汉果位!”

  庭中的黑衣巡行僧齐声道:“光荣归于佛祖!”

  庭院中的战事斗然一紧,那些巡行僧不顾性命地抢上猛攻,将程宅众人逼到台阶下。

  另一边,两名巡行僧扑向垂花门,其中一人撕开僧衣,用指尖在胸口画出一个血淋淋的“卐”字符,喝道:“阇都诃那!”

  轰然一声巨响,鲜血雨点般洒落。

  那名僧人冲进一众护卫中,悍然自爆,顿时一片血肉横飞,垂花门内外不及躲避的十余名护卫或死或伤,童贯也被劲风波及,震得扑倒在地。

  那名汉国使节更是倒霉,被那名僧人直接扑在身上,当场尸骨无存。

  纷飞的血雨中,窥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挥杖攻出,南霁云和吴三桂双双拦住。

  程宗扬吐了口鲜血,镭射战刀从两人空隙间劈出,斩向窥基左胸的护心铜镜。

  窥基破碎的袈裟褪到腰下,露出金光闪闪的明光铠,犹如所向披靡的战神,他禅杖左右横挑,头尾与南霁云、吴三桂各拼一记,将两人震开,然后横杖格住战刀,将程宗扬击退,以一对三,仍步步进逼。

  台阶上,贾文和细长的双目内精光闪动,将战局尽收眼底。

  十方丛林不仅实力强横,而且人数占优。

  除一名僧人自爆以外,尚存的十七名苦修巡行僧分为两处,南面三人将童贯等人挡在垂花门处,不得寸进。

  另外十四名巡行僧全力围攻。

  程宅众人昨晚已经鏖战过一场,几乎人人带伤,此时只能苦苦支撑。

  不过数息,任宏、敖润、独孤谓、郑宾和仅存的几名星月湖老兵便迭逢险境。

  青面兽拎着人头大的巨槌,鼻孔喷出浓浓的白雾,脚掌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跃跃欲试。

  “站稳了。”贾文和道:“你的任务是保护我。”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铜制的短笛,放在唇边。

  一袭青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贾文和气息一吐,尖亢的笛声随即响起。

  庭院旁的月洞门被木板封住,此时轰然破开,一匹赤红如血的战马从门洞中纵出,马上一名头戴金冠,粉面朱唇的少年手持银戟,笔直冲向战团。

  一名巡行僧返身接战,被他挺戟当胸挑起,振臂抛出丈许,带着少年稚嫩的意气厉叱道:“我吕奉先!今日要杀尽天下秃驴!”

  程宗扬脸一黑,这话肯定是高智商教的,嘲讽度十足,仇恨直接拉满!

  紧跟在吕奉先身后的是二十名晋国护卫,晋国再衰弱,随使者出行的护卫也算体面。

  晋国由谢幼度执掌兵权之后,北府兵实力突飞猛进,这些护卫是从北府兵挑选的精锐,手底都有几分真功夫,他们在石超宅内埋伏多时,听到笛声方才杀出。

  吕奉先跃马挺戟,直取窥基。

  那匹红色的战马神骏之极,几乎一跃就冲到窥基面前。

  窥基夷然不惧,手中的九环禅杖铮然作声,抵住戟锋,往侧方一引,接着抡起披甲的右臂,朝马首击去。

  不需主人号令,赤兔马便昂首而起,包铁的前蹄重重踏在窥基胸口。

  金铁交击声中,窥基明光铠上的护心铜镜被践出一双半月形的蹄痕,浑身甲片波浪般掀起。

  吕奉先挥戟甩开禅杖,双膝一夹马腹,赤兔马前蹄落下,一双后蹄腾起,几乎跨到前蹄之前,然后奋力一跃,马身腾空而起,飞龙般往侧方逸去。

  不容窥基追杀,南霁云和吴三桂同时攻上。

  窥基以硬碰硬,倚仗身上铠甲坚实,双臂一绞,将两人震退。

  眼前刀光一闪,细长的刀身无声地劈开空气,斩向窥基的额头。

  窥基横起禅杖,便看到刀身光芒大作,接着“叮啷”一声,杖身被切成两段。

  窥基上身后仰,一个铁板桥,后脑几乎贴到地面,接着拧身斜踢,正中程宗扬手腕。

  程宗扬腕骨仿佛被铁锤击中,骨痛欲碎。

  窥基满拟一脚将他战刀踢飞,刚昂起身,只见刀光又至,却是那名佛门公敌早已用布条将刀柄缠在手上,一直缠到皮质的护腕内。

  窥基攻势已尽,用断杖格开战刀,往后跃去。

  两名巡行僧飞身上前,挡住攻来的三人。

  窥基抛开断杖,然后昂首向天,双臂高举,吟诵出一串咒语,“唵!班札!卓达!哈呀……”

  一条虚影从窥基身上脱出,迅速膨胀,越来越高大。

  “噶哇!呼噜呼噜!吽!呸……”

  随着窥基吟诵不绝,那具虚影越过院墙,高出树梢,一直伸展到百丈金身,如同一尊佛门神祇,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

  窥基双掌一合,直插天际,然后奋力撕开。

  “轰隆!”

  冬日的晴空仿佛被虚影的巨掌撕裂,发出一道震耳的雷声,紧接着一丝浓黑的乌云从天际无形的裂隙中倾泄而出,在程宅上空翻滚涌动。

  乌云仿佛打翻的墨汁,朝四面八方迅速扩张。

  起初只有一线,转眼就如同汹涌的潮水奔腾而下,铜钟般围绕在程宅四周,刚升起的朝阳瞬间被乌云遮蔽,天地一片漆黑,犹如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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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宫。含元殿。

  仇士良平常来往宫中,总得七八十来个义子义孙随行服侍,几步路就要乘肩舆,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讲究的是个体面。

  但这会儿他健步如飞,动如脱兔,追云赶月般直入含元殿,嘶声叫道:“圣上!事急矣!韩约那厮——反了!”

  就在这时,天际一声巨响。

  人在殿内,能看到南边的坊市中,一尊魔神顶天立地,双手撕开天宇,乌云滚滚而下。

  李昂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一手捏着御座的扶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一样。

  那是窥基大师的金身,可他压根儿不在李辅国的博陆王府,而是出现在了宣平坊……

  刚刚浮现的金身被乌云笼罩,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市坊恢复了平静。

  仇士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看文武百官都已散去,殿内只剩下几名小内侍和宰相李训,索性上前一弓腰,把李昂背起来,“圣上,咱们得先躲躲!”说着撒腿往殿后奔去。

  李训大急,一把拽住仇士良的衣袖,“陛下不能走!”

  仇士良使劲挣开他,悲声道:“李相公!你也麻溜快跑吧!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李训跌倒在地,未及起身便叫道:“金吾卫将士!仇士良挟持君王,速速上殿护驾!拦住他!每人赏钱十万!”

  仇士良停住脚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大唐宰相,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你娘……”

  郄志荣和北司诸宦此时也追了上来,与闻声而动的金吾卫军士混杂在一起,乱纷纷涌入殿中。

  双方你推我挤,七手八脚拽住这位背着皇上的宦官大头目。

  就在这时,东西两面同时传来喊杀声。

  京兆府少尹罗立言率京兆府吏从自东朝阁出,御史中丞李孝本率御史台诸吏自西朝阁出,数百吏从刀枪并举,沿途遇见宦官,不分老少良莠,尽皆杀之。

  仇士良眼角突突直跳,充血的双眼一片通红,他死命冲出人群,将李昂放在软舆上,让郄志荣等人护住,尖声道:“圣上快走!老奴——跟他们拼了!”

  说着回身一掌,将一名金吾卫拍得横飞出去,顺势拽下他的佩刀。

  郄志荣等人也知道大事不妙,蜂拥着抬起软舆,两边的龙尾道挤满金吾卫,只能往殿后奔去,刚仓皇出殿,却被一道罗网拦住去路。

  御史台与京兆府吏从共计四百余人,此时已经杀上龙尾道,落在后面的内侍躲闪不及,即使跪地求饶,也被刀砍枪刺,尽成亡魂。

  郄志荣尖叫道:“撞开!”

  数十名内侍拼命撞向罗网,终于赶在乱兵入殿前,将罗网撞开,护着皇上往内朝逃去。

  殿内惨叫声不断响起,“冤枉啊!”

  “饶命啊!”

  “救命!啊……”

  叫冤声、哀求声、惨嚎声、哭号声响成一片,不男不女的声音,一听便是滞留在殿中的内侍。

  李训追上来,双手攀住软舆,叫道:“陛下不得入内!陛下!陛下!”

  李昂瑟缩着躲在舆内,随着内侍的跑动左右颠簸。

  等内侍冲出含元殿,穿过宣政门,他忽然间像清醒过来一样,对李训瞋目喝道:“放手!你,你!你要谋逆吗!”

  李训瞠目结舌,直勾勾看着这位陛下,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一样。

  众内侍护着软舆,越过宣政殿,往紫宸殿后奔去。

  李训本能地拽住舆驾,被带得跌跌撞撞,仍不肯放手。

  李昂拍着乘舆叫道:“护驾!护驾!”

  郄志荣奋力一拳,捣在李训胸口,李训狂喷一口鲜血,手指终于松开软舆,仆地不起。

  数十名金吾卫紧追在后,但李训被殴昏迷,韩约不见踪影,这些金吾卫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没头鸭子一样跟着皇上的御驾瞎跑,虽然身后惨叫不绝,落在后面的内侍不断被杀,但没人指挥,谁也不敢阻挡这帮掌权多年的宦官。

  忽然间一连串惨叫声响起,声音粗犷,却是那些金吾卫突遭杀戮。

  内侍回头看去,却是仇士良提着一柄充作仪仗的陌刀,一路横扫过来。

  他本是武职出身,修为精强,此时杀性大起,手起刀落,那些金吾卫无一合之敌,刀光飞舞间,人甲俱碎,肢体横飞,剩下的金吾卫一哄而散,无人敢撄其锋芒。

  “干爹!”

  “仇公!”

  随驾的内侍有仇士良的义子,也有王守澄那死鬼的义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宫中势力,这会儿不约而同地把仇士良当成了主心骨,声泪俱下。

  “不许哭!”仇士良的貂蝉冠中了一刀,此时披头散发,状如疯魔,他持刀开路,御驾从紫宸殿旁的东上阁门奔入内朝,阁门随即关闭。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片欢呼声,那些内侍死里逃生,又立下“临危救驾”的不世之功,一时间欢声雷动,高呼“万岁”。

  刚刚被人救醒的李训,随后杀来的李孝本、罗立言,躲在后面观望的韩约,还有刚冲进宫中的郭行余,同时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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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白子落下。

  松纹棋盘上只有寥寥数子,这一记大飞,却是自星位缔角。

  李药师执子轻敲着棋盘,“郡王此着,未免太缓。”

  李辅国拿起玉盏,浅浅饮了一口,“此盘尚在布局,缓急言之过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也是。”李药师点了点头,黑子直入三三。

  李辅国摇了摇头,“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退清杀气,出手便分生死。让旁人守个角又有何妨?哪怕缓一步,求个双活呢?”

  “盘中固可双活,终局岂有和棋?”李药师道:“无非是你死我活罢了。”

  “忍不了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什么忍不忍的。”

  “宪宗为求长生,服药暴崩;穆宗宴游无度,中风薨逝;敬宗更是荒唐,未及弱冠便被群奴所弑。眼看着当今圣上,也是个不中用的。”李辅国叹道:“唐国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可惜了啊。”

  李药师默然不语。

  “窥基心高气盛,却是一个痴字未解。圣上欲求其为臂助,不啻问道于盲。正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啪!”

  李辅国轻轻一抚掌,“摔得死死的。”

  李药师淡淡道:“活该。”

  “你啊,不是忠臣。”

  “郡王又何曾是?”

  “老奴忠于大唐。”李辅国指了指胸口,“此心日月可鉴。”

  李药师道:“那我也是。”

  李辅国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我是,你可不是。”

  “哦?”

  “未遇贤君,我李药师固然不幸。可郡王屡兴废立之事,贤愚不肖尽在郡王拣择,若还说可怜,那也是郡王你自找的。”

  “说穿就没意思了。”李辅国道:“我那六道神目哄哄旁人还可以,帝王之资哪里就能看得准呢?敬宗未登基时,英气勃发,老奴见之心折,最后还不是看走了眼?英武的不行,换了今上这位好读书的,临了还是掉到坑里。武也不行,文也不是,为之奈何?”

  “生于深宫之间,长于妇人之手,群奴环伺,声色犬马,无孔不入。便是圣贤,又能如何?”

  “你说该如何?是把我们这些阉奴都打杀了,还是像岳老板说的那样,咱们一人一票,选个皇帝出来?”

  “郡王已有定计,何必问我?”

  “成美那孩子倒是不错。”李辅国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可小田跟小鱼一明一暗,想拱绛王出来。我也拿不定主意。”

  “李悟?”

  李辅国点了点头,“宪宗皇帝子孙虽多,但太皇太后所出的,可就只剩这一个了。当初要不是太真公主力保,怕是早成了刀下亡魂。你看……”

  “我只是一介武夫,不用问我。”李药师敲了敲棋盘,“郡王该你了。”

  “不急不急。左右无事,吃罢饭再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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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经大亮,程宅上方却是乌云密布,暗如深夜。

  那些巡行僧的黑衣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进退之际,愈发神出鬼没。

  “干!”

  程宗扬惊觉不妙,窥基用蕃密咒法召来的乌云,似乎与那些僧人有种奇特的感应,在乌云笼罩下,那些苦修巡行僧的攻势越来越凌厉。

  随着晋国护卫加入,庭中程宅一方的人数还占上风,但四面围来的僧人数以千计,一旦让他们突入宅中,局势直接逆转。

  程宅位于宣平坊十字街西北,南面正门是汉、宋和昭南的护卫,东边与石超宅邸相邻,北面的内宅后面是背巷,西边是几家店铺和升平客栈。

  谁也没想到,双方接战,最先崩盘的是重兵把守的程宅正门。

  汉使遇难,汉宋两国护卫伤亡惨重,此时被童贯领着,被堵在垂花门处。

  囊瓦眼看来敌势大,连忙带着昭南武士退守教坊。

  至于两支神策军,此时群龙无首,早已乱成一团。

  随着十方丛林僧众攻来,腹背受敌之下,汉宋两国护卫几乎没有作出有效防守就被杀散,童贯年纪小,混在人群里捡了条命。

  高智商、张恽、袁天罡这哥几个蹲在一处,紧张地盯着战团。

  眼看一群僧人冲进垂花门,高智商一拍大腿爬起来,拿着一杆长枪当拐棍,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然后摆了个姿势,大喝道:“杀!”

  青面兽“嗷”的一声,脱缰的野狗一样冲进战团,剩下高智商与张恽面面相觑。

  贾文和拿起短笛,放到唇边,尖亢的笛声响起。

  西边墙头忽然跃出几个人影,蒲海云拎着一柄大刀叫道:“程侯爷!我来助你!”说着跃下墙头,往大慈恩寺的巡行僧杀去。

  他身后带着十余名高鼻深目的胡人,虽然人数不多,却极为凶猛,仿佛与那些僧人有生死之仇一般,悍不畏死地扑上搏杀。

  贾文和短笛停在唇边,然后再次吹下。

  “程兄弟!老铁来啦!”

  随着一声大喝,铁中宝带着凉州盟一帮好汉从前院杀出。

  两股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局面再次逆转,窥基身边的巡行僧死伤快速增加。

  有巡行僧故技重使,舍命自爆,这次蒲海云一声高呼,“唵喇呼啊克叭!”立刻有胡人猛扑过来,将自爆的巡行僧死死抱住,巨响声中,双方同归于尽。

  双方自杀式的攻击使得巡行僧自爆的杀伤力降到最低,一次最多只能带走一名对手。

  人数本就处于劣势的巡行僧大受挫折,原本的十八人在各方的围攻和拼兑下,转眼就只剩六七人。

  然而此时,来援的僧众已经冲进垂花门,涌入庭院,当先一人头戴兜帽,身姿魁伟,手持着那柄窥基大师的祖传长矛,正是蕃密法王释特昧普。

  窥基紧盯着程宗扬,张开大手,向后伸出,沉声道:“矛来!”

  释特昧普抬起手,然后“呯”的一声,将长矛刺进脚下的青砖。

  从后涌来的僧众齐齐止步,与窥基虽然只隔着三丈的距离,却如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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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宫。丹凤门。

  巍峨雄伟的宫墙将大明宫内外隔绝开来,宫中天翻地覆,外面的街市依然太平。

  此刻正值辰时四刻,一些官吏相约往临近的坊市酒肆朝食,街上商贩们引车卖浆,沿街叫卖,人来人往。

  忽然一名绿袍官员策骑冲出宫门,他以袖遮面,沿着丹凤门前的大街打马狂奔,慌不择路之下,险些撞到一名绯红官服的官员。

  段文楚心底忧惧不已,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仓促退朝之后,他越想越是不安,于是叫上鸿胪寺的属吏,一同前往永昌坊相熟的酒肆,准备痛饮一番,借机排忧消愁。

  谁知一个六七品的小官竟然敢在御街打马狂奔,若非王长史拽了他一把,几乎被马蹄踏到。

  段文楚勃然大怒,“你——”

  刚说了一个字,不禁呆住。

  马上那人身着绿袍,面容却相熟得紧,竟然是宰相李训!

  李训见被识破面目,索性放下遮面的衣袖,朝两边的行人扬声喝道:“我有何罪!竟遭贬谪!”

  李训一边高呼,一边打马而行,行人纷纷避让,看着这位紫袍显贵被贬为微末的官吏,目光中或是同情,或是惊讶,或是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李训刚驰过长街,紧接着又有几人纵马而出,其中一人同样身着绿袍,腰间却系着高官才有的金带,以毡帽遮面,伏马狂奔。

  擦肩而过时,段文楚认出那人颌下的胡须,却是御史中丞李孝本。

  段文楚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时间呼吸都为之停顿。

  半晌回过神来,一把扯住同行的王长史和蒋师仁,嘶声道:“去天策府——”

  大明宫内,作为帝国中枢的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此时已经血流成河。

  但事起突然,御史台相邻的中书省仍像往常一样,为当值宰相送上准备好的膳食。

  王涯等人正待入座会食,有官员匆忙进来,“敢问诸位相公,方才听到含元殿喧哗,莫非出了什么事?”

  王涯左右看了看,摇头道:“吾等亦不知晓。”

  舒元舆强自镇定,“勿要慌张。倘若有事,稍后圣上自会在延英殿召集我等商议。”

  那官员道:“那我们……”

  舒元舆摆了摆手,“尔等且先自去。”

  那官员施了一礼,匆匆退下。

  王涯等人持箸欲食,忽然听到远处一片惊叫,不由投箸起身。

  仇士良提着一人多长的陌刀,紫色的袍服上满是鲜血,他盯着面前跪伏的小黄门,狞声道:“你说什么?再给咱家说一遍!”

  “回阿爷,”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的奉阿爷的命,方才去找,可大爷从广、三爷从源、五爷从潩,俱不在宫中。连同他们的随从亲信,都未见踪影。”

  仇士良额角青筋暴跳,厉声道:“从渭呢!”

  “小的去了东内苑,有人把守苑门,不许小的入内。”

  “干爹!”郄志荣奔进来,“不好了!方才有人拿着大哥的金鱼符,收了左神策军的兵权。”

  仇士良眼前一黑,两腿一阵发软。

  仇从广的金鱼符被人夺走,自己这个长子已然凶多吉少,更让他恐惧的是,自己一手把持的左神策军竟然悄然易手,而自己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眼看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仇士良心底反而生出一股狠劲,他咬牙撑住身体,吩咐道:“召集宫中诸监!给他们发放兵刃!告诉他们,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不想死,就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是!”那小黄门连忙出去叫人。

  “圣上!”仇士良手扶陌刀,双膝跪地,“奴才万死,未能及早觉察李训、韩约等人谋逆,以至乱兵上殿,惊扰圣驾,请陛下治罪!”

  李昂脸色又青又白,像木偶一样呆坐在软舆上,一言不发。

  仇士良心下酸痛,抹了把眼泪,然后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哑着嗓子说道:“奴才今日有死而已!”

  他爬起身,执刀喝道:“孩儿们!外面那些狗贼不给咱们活路!咱们也不是泥捏草扎的!跟那帮逆贼拼了呀!”

  一众内侍都叫嚷起来,纷纷挺刀持矛,群情激愤。

  就在这时,外面衣甲声响,有人在外面禀道:“奴才鱼弘志,求见陛下!”

  一直蜷在软舆中,魂不守舍的李昂猛然坐起身,“鱼爱卿!”

  仇士良心头一喜,鱼弘志虽然跟自己关系平平,但他是皇上的铁杆心腹,总不会跟那帮逆贼搅到一处吧?

  “进来!”

  鱼弘志扶刀入内,却没有行礼,只笑道:“奴才赶到紫宸殿,才知道圣上在这里。”

  仇士良顾不上寒暄,径直道:“弘志,你来了就好,外面李训那帮狗……”

  话未说完,却见皇上连滚带爬地躲到鱼弘志身后,带着哭腔道:“事已泄!鱼爱卿!快快救朕出去。”

  仇士良张大嘴巴,手中的陌刀“锵啷”一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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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窥基扭头看着释特昧普,眼中射出噬人的凶光。

  释特昧普夷然不惧,将兜帽一翻,昂起满是金色螺髻的头颅,指着他的鼻子喝道:“窥基!你干的好事!”

  窥基张开的手指一根一根蜷紧,用像是要爆炸一样的声音,一字一字喝道:“释!特!昧!普!”

  释特昧普昂然道:“我佛弟子,向来以慈悲为怀!杀戮如此之重,岂是佛门所为?窥基!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佛弟子!”

  窥基厉声道:“此贼乃佛门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释特昧普放声大笑,“窥基!你这点移花接木的鬼蜮伎俩,也好在本法王面前卖弄?你那些肮脏手段,没有人比我更懂!”

  一名巡行僧喝道:“特大师,你身为法王,岂能信口雌黄,指斥佛子!”

  “你们——”释特昧普用指尖点了点已经伤亡惨重的巡行僧,然后手一挥,将不断赶来的僧众都圈了起来,“还有你们!都被窥基这个撒谎大师给骗了!”

  群僧一片哗然。

  释特昧普虽然是来自大孚灵鹫寺上院的法王,在十方丛林地位极高,但窥基大师身为大慈恩寺方丈,在唐国位比国师,更是唐国佛门诸寺的领袖,此时被他当庭指斥为骗子,不啻于将窥基的金身彻底击碎。

  那名巡行僧厉声道:“特大师!诽谤佛子,你不怕堕入拔舌地狱吗?”

  释特昧普双手张开,拇指相对,对众人道:“待本法王来告诉你们真相!所谓的佛门公敌,乃是窥基这个撒谎大师一手捏造的谣言!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从未降下如此法旨!”

  周围的僧众顿时大哗。

  窥基双手握拳,手背筋骨毕露,犹如铁石,“特昧普!你如此胡言乱语,已然堕入魔道!”

  释特昧普抬起下巴,不屑地说道:“到了此时,尚且满口谎言!本法王这便揭穿你的真面目!来人!”

  “阿弥陀佛。”一名红衣僧人出现在墙头。

  净念双手合什,光溜溜的头皮冒出一层暗青色的发根,他眼中满是慈悲与怜悯,清秀的面孔上却浮现出一丝痛苦。

  “贫僧净念,乃十方丛林红衣主教,沮渠二世大师亲传弟子。两日前,贫僧联络灵鹫寺上院,求得实情……”

  窥基冷冷道:“净念,你也堕魔了吗?”

  净念虔诚地低下头,“佛祖在上,贫僧不敢虚言作伪——沮渠二世大师确有法旨,但只是请程侯拨冗前往灵鹫寺一叙,并未称其是佛门公敌。”

  净念抬起头,目视着程宗扬,诚恳地说道:“程侯,昔日贫僧被谎言所惑,多有得罪,还请施主见谅。”

  程宗扬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暗自戒备。

  所谓的佛门公敌竟然是窥基一手炮制的谎言,此时被人当众揭破,人设彻底崩塌,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得会来个鱼死网破——他可一点都不怀疑窥基对自己的杀意。

  众僧议论声越来越响。窥基脸色越来越冷。

  来援的十方丛林僧众虽多,但最多的乃是原系密宗的青龙寺,其余僧众也大都更亲近于十方丛林的共主大孚灵鹫寺,大慈恩寺在长安势力雄厚无比,此时竟无一人到场。

  甚至连立场暧昧的禅宗诸寺也被摒弃在外,显然是被精心挑选过,而自己竟毫无所觉!

  一名巡行僧叫道:“我相信窥基大师!必然是有不轨之徒,伪造了沮渠二世大师的法旨!”

  释特昧普像看一只蝼蚁一样,傲慢地瞥了他一眼。

  “阿弥陀佛。”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合什说道:“贫僧净空,乃大慈恩寺知客香主。贫僧以佛祖的名义起誓——当日大孚灵鹫寺所降法旨,实为窥基大师亲手所录,交予弟子传禀。”

  窥基双拳紧握,身上冒出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自己本寺的僧人当场反水,指控法旨是他亲授,意味着有人伪造法旨,也是他亲手伪造。

  释特昧普满头金灿灿的螺髻闪闪发光,指着窥基的鼻子喝道:“窥基!你还有什么话说!”

  窥基面无表情地说道:“沮渠二世大师本意,岂是尔等所能知晓?”

  “阿弥陀佛!”一名青龙寺的僧人出列道:“小僧可以作证,窥基大师与攻灭天竺佛门的邪魔勾结,指派其弟子在城外伏击程侯。”

  一名巡行僧大声道:“一派胡言!”

  那僧人道:“敢问程侯,当日在城外袭击你的,究竟是何人?”

  程宗扬道:“魏博乐从训!”

  “阿弥陀佛,乐从训正是窥基私淑弟子,”那僧人道:“他们与那些邪魔商量好的,一路在北,一路在南,截击程侯,还有窥基招揽的几伙势力,分别在东面和西面埋伏。幸好有佛祖保佑,程侯有惊无险,全身而退。”

  窥基一拳击出,隔着数丈的距离,那僧人头颅仿佛被铁锤砸中的西瓜一样爆开,血水混着脑浆溅起丈许。

  “无耻小人!”

  窥基再次出拳,遥遥击向净空,却被释特昧普劈掌拍散拳劲,叫道:“果然露出邪魔本性!”

  窥基森然道:“我佛亦有明王之怒,今日便让尔等见识见识佛法真义!”

  自己的心腹亲信几乎一扫而空,窥基再无顾忌,他拔出金刚杵,在左手背上刻了一个血淋淋“卐”字符,然后将鲜血洒在地上。

  地面裂开一道缝隙,一只蓝色的大手从缝隙中探出,攀住地面,仿佛一个巨大的魔神正奋力从地底钻出。

  接着窥基在右手背上又刻了一个血淋淋“卍”字符,然后双手握拳,“呯”的一声,双拳拳锋相对,重重擂在一起。

  鲜血溅落,地底的魔神发出一声令人心肺为之撕裂的鬼啸,一只巨大的头颅从缝隙里伸出,它头戴骷髅冠,双目如火,额头正中,一只血淋淋的巨眼蓦然张开,凶狞地盯着前方的程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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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勿惊。”

  鱼弘志像提小鸡崽儿一样,把李昂提起来,放回舆中,笑道:“你且死不了呢。”

  仇士良足尖一挑,将陌刀提到手中,然后退开一步,面孔像被人狠狠抽打过一样,扭曲涨红。

  他哑着嗓子道:“好!好!好!老奴一片忠心赤胆,他娘的全都喂了狗了!干你娘的狗皇帝!来啊!杀我啊!”

  “仇公何必发火呢?要杀你的是皇上,可不是我。”鱼弘志笑眯眯对李昂说道:“对吧?圣上。”李昂脸色再度发白,他攥住拳头,抵在嘴边,不由自主地咬住手指,在舆中蜷起身体。

  鱼弘志没有理会这位皇帝陛下,自顾自解下腰间的金鱼袋,“哗啦”一声,将数十枚鱼符倒在桌案上。

  “这块是右神策军的鱼符;这一块,是随驾五都的鱼符;这块是邻宁军的鱼符;这几块是龙武军、羽林军的;这块更了不得,是鱼公观军容使的鱼符,可调动天下兵马;剩下这几块是推事院、六扇门,还有十六卫大将军的……”鱼弘志笑眯眯道:“眼下还差了一块-—左神策军。”鱼弘志拍了拍手,一名女子进来,将一只沾血的金鱼袋放在案上。

  仇士良目眦欲裂,这只金鱼袋,正是自己用来盛放左神策军鱼符的,昨日亲手交给儿子,却不成想会在此地出现。

  鱼弘志笑着拿起金鱼袋,正待取出里面的鱼符,脸色却不禁一变,与齐羽仙面面相觑。

  齐羽仙尴尬地说道:“那个。咳……符被人夺走了。”鱼弘志尖声道:“谁!”“太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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