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槿乔好奇地问道:“有请指教。”
“首先,他给你列出的这条道路确实不算差——如果你是个男子,且没有这身武功的话。但你是女子身,又是昆仑派的大师姐。这种按部就班,在官场里熬资历的做法适合你爹,但绝不适合你。大燕女子除了少数几个封爵的皇室公主与开国功臣之后以外,没有任何能够做到四品以上的官位的。便是你师父也没能被绶三品官。你这样在兵部就算能熬出头,顶破天了也不过是个侍郎而已,也就跟你爹同级。这真的能够复兴薛家吗?我看不能。”
我数着手指继续说道:“其二,你真正无人能及的长处,一是你在武林的地位和潜力,二是你在这场战争对抗青莲教和宁王军所做出的贡献。过去这两年,放眼大燕,有谁能说自家的青年才俊比得上碧华手的风采?有了生擒右护法这份功劳之后,你就是二十年前的李天麟,没有任何同辈人能够得着。你去任何一条战线,统帅大军的将军都得给你三分面子,要慎重考虑你的意见。留在兵部纵然也能出谋献策,却比不上身临其境的作用。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继续干,才是能够充分将你的武力,见识,阅历,与独有的长处发挥出来的方法。”
“其三,依我所见,这种皇帝允许的特例奖励,虽然说是能让你随便提出一个不过分的要求,但你要真这么做了,才是容易犯忌讳。真的狮子大开口要个大肥差的人,要么少年英雄,年轻气盛,天子能惜其锋芒;要么功高盖主,需要主动制造污点来自保;再者是皇上本人有个比奖励更过分的任务等着你,无论你要什么都比不上这个难题,所以不在乎你提点越界的要求。你有两种比较适合的做法,一是随大流,要点不痛不痒的奖赏,比如再要点良田银子,二是选个能够揣摩帝心的奖励。”
我笑道:“我倒是觉得,当今皇帝这个性子,肯定倾向于让赈灾案的真相大白,去纠正自己当年做得不足之处。你若是提出这个要求的话,反而歪打正着,会搔到痒处了。”
薛槿乔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嗯,那我该如何向爹爹提起呢?”
我吸了吸鼻子道:“若你爹真对重振薛家这么有执念的话,你且重点说前两点就够了。其实,若他是从一个只想着你的平安的角度来劝告你留京,求皇上在兵部谋得一职半位倒是个老父亲爱女之心拳拳的意见,我无从反驳。但是你爹要从薛家成败这种大局来约束你,那他想要你做的,不想要你做的这些理由和提议,我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大错特错。”
薛槿乔一时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在静静思考。
良久之后,她抬头有些忧伤地说道:“你说得对……也许爹爹他确实有欠思考了。多谢你为我分析这么多。”
我叹了口气道:“槿乔,现在的你与伯父的矛盾,包含了许多的东西:新与老的交替,文与武的分歧,甚至可以说,是未来薛家十年,二十年的道路与理念上的碰撞。但是同时,这也许也来自你作为伯父的女儿,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表示出属于自己的意愿,自己的决心,不同于伯父的意愿,让他感到陌生了。每一个子女在想要脱离父母的庇护,舒展羽翼时,总会令父母感到不安的。我觉得伯父的反应过了,但是我很难责怪他如此反应。”
我鼓励性地对她笑了笑道:“不过,哪怕这会让伯父很生气,你也是时候让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事事遵从他的小女孩了,不是么?”
薛槿乔有些动容,垂首思索了一阵后,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说道:“是的,韩良。你说得没错。我明白了。我也相信,就算爹爹再不赞同我的做法,他也不会听不进去这些道理的。”
薛槿乔伸出自己纤长洁白的手掌,将五指合拢成拳:“……而若他真的无法接受我选择的道路,那么我只能让事实来证明,我的选择并不是错的。”
梁清漓微笑道:“薛小姐能有这么坚定的心意,便让夫君与奴家放心了。”
薛槿乔脸上霸气的表情飞快地消散了,露出了与她的话语有些不符的腼腆之色:“让你们见笑了,这种家族内的龌龊,本不该让外人烦恼的。”
我嗤笑道:“咱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本就该分担这种烦心事的。如果你需要后援跟你爹打嘴仗的话,我随时可以跟你上阵。”
薛槿乔对我眨了眨眼睛道:“这就不必了。有了你之前的见解,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再说了,我也不愿在这种如此贴近自己心意的问题上,还需要别人来为我解决。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既然如此,那我相信你。也许你的父亲无法理解你,但我们可以,而我们也支持你所选择的这条道路。”
如此鼓励了薛槿乔一番后,我与梁清漓便退下回房了。
我们并肩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刚才的对话。
梁清漓将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道:“夫君,连奴家都能够想到一些你所提起的问题,便是没法像你那般考虑得那么深刻,也知道如此去凭依圣上的恩宠索求奖赏,就如无根之木,难谈稳固。薛伯父怎么会如此……急功近利呢?”
“禹仁曾告诉我,薛家人丁不旺,无论是嫡系还是庶系,都算得上子嗣稀薄,也就是出了曾祖和薛天峭这几个英雄人物才得以成为世家。薛慎这个人是个无甚过人之处的普通子弟,若在小家族里倒也罢了,偏偏他又是薛天峭的长子,从小便赋予重望,继承薛天峭开辟出来的人脉与光景。”
“这些年来伯父他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天赋有限,二十多年兢兢业业的经营也只不过是靠着父亲的余荫做到了个从三品的礼部侍郎,好在有个好女儿有望重振家族的辉煌。不过,他也是个大官,肯定也有自己的骄傲之处,他就真的愿意当一个自家女儿的陪衬么?也许正因为槿乔如此漂亮地完成了所有曾经压在他自己肩上,却没能成功的期望,让他心态失衡了呢?如今女儿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想法,让他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就要否决。”
我顿了顿,摊手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种揣摩而已,也许是我思想太阴暗了吧。可能伯父真的只是被这些年来在天子脚下做文官的经历所局限了,也等得已经磨灭了所有的耐心了。这个时候,需要一些时间和无可辩驳的事实来告诉他,他以为的道路,其实已经不是最好的了。”
梁清漓叹道:“有了夫君事无巨细的分析与教导,奴家才真切的明白了,什么叫做‘认知决定命运’。一个人的知识、阅历、与眼界,也许是比出身和武功还要重要的品质呢。便是出生在富贵人家,也不一定真就能够认识到自己所在环境,认识到天下与自身的联系。”
我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肩膀道:“你呀,就会变着法子夸我。”
“奴家可是认真的!”
我与梁清漓在房间里嬉戏了大半个下午,直到苏真叩门提醒我们要用膳时,才齐齐出门来到膳厅。
薛府的一家人已早早地就座,我俩和谭箐刚好同一时间进来,并且对薛慎与蔡夫人问好。
蔡夫人友好对与我们谈了几句,而薛慎虽然也态度和蔼,但我还是从他略微绷紧的脸庞上窥见了几分不悦。
不知这份不悦是来自于此前与女儿不欢而散的谈话,还是针对我们俩人。
毕竟,薛槿乔用上了来自大燕天子的特别赏赐所追求的正是梁清漓的“私事”,而不是薛家自个儿的荣华富贵,薛慎不可能对此没有意见。
饭菜被端上来后,我们默默地开始用餐。
薛慎虽然是礼部官员,但薛府的礼仪并没有许多王公贵族家中那么严苛繁琐,而是相当宽松,没有那种食不语的规则,因此我们在薛府居住的这段时日每次用餐都会畅谈。
也因此,今晚用膳时,餐桌上的沉默尤其刺耳。
在一片唯有咀嚼声与餐具声的怪异沉寂中吃了有一刻钟后,薛槿乔终于开口了。
她抬起头来,正色对薛慎说道:“爹爹,我已经准备好了。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前往冀州去与李师叔会合。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的决定,但若您不赞同,女儿也已下定决心了,对不起。”
薛慎似乎没有想到薛槿乔会这么直白地在用餐时提起这件事,下意识地举起茶杯掩饰了自己的反应后,沉声道:“槿乔,勿要在客人面前说这些事。”
薛槿乔微微摇头道:“爹爹,他们并不是外人。他们是我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唯有的朋友。也许爹爹无法理解我为何会这么做,但是韩良,清漓,与三妹都理解。”
薛慎重重地将茶杯置在桌子上,哼声道:“我确实无法理解你为何会浪费这个机会,让你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坐到前所未有的高位,让你父辈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这么错身而过。你祖父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便是他撒手之后,薛家会至少有十五年无法维持他在世时的盛况了。如今你好不容易出息了,也有机会巩固薛家的地位,却也让我一点也看不懂了。”
薛槿乔略微蹙眉,但没有反驳,只是平稳地说道:“爹爹,早晨我告诉您我的选择时,您虽然不快,但亦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何不赞同。在我离去之前,能否告诉我,到底为何您觉得女儿选择的道路是错的?”
薛慎也顾不得我们这几个外人在场,脸色泛红地扼腕道:“你成日在外闯荡,一年下来散多聚少,我姑且认了。而今内战正烈,你又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往前线上凑,浑然不想我和你姨娘是多么担心你。眼下你力压群雄,万分惊险地夺得了不可思议的战果,正是全身而退的好时机。那唾手可得的家族荣光便不用说了,以你的声望和功绩,在天子身旁稳稳当当地在兵部做十年官,不到四十便能取得比我还高的地位,彼时你我父女齐心,一家子安稳地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岂不美哉?”
这个回应有些出乎我,也出乎了薛槿乔的意料,她追问道:“爹爹,您应该也明白,留京做官这条路,女儿不可能比您做得更好。想要重振薛家,女儿得发挥自己的长处,在武林,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价值。您真的愿意女儿放弃这昆仑大师姐的名号,去兵部做一个按部就班的文臣?”
面对这句疑问,薛慎严历的怒色突然像是被针戳破了,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后,以手撑面长长地叹息道:“为父在京做官这么多年,便是再资质愚钝,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而重振薛家,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你短短数年便有望做到与我同级的位子,又有师门,武林的人脉,将这份家业传承下去绰绰有余,甚至只要愿意开口,陛下立刻便能让薛家未来二十年无忧,哪怕将再往上的路断了,也足够了。”
薛槿乔疑惑地说道:“爹爹既然明白后果,为何如此急功近利?”
薛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槿乔,自从将你送上昆仑山后,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为何唯独这次会如此坚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这些年来为了让自己对得起这份家业,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为父自己这一生已经为了薛家的重任将半辈子的任性和热血都埋葬了,如今叛军声势惊人,战事如此紧张,我不想要自己唯一的女儿也给填进去。能够父女重聚,安享天年,就是我唯一的愿望了。薛家威名,身后地位……哪有什么比得上跟女儿过过安稳日子更重要呢?”
薛慎一开始的不忿与怒意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剩下的只有……落寞。
也便是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薛慎作为一个只是浅浅地修习过养气功夫的文官,已经快五十岁了。
饶是他保养得极佳,岁月依旧在他的脸庞上留下了痕迹,而他明亮的双眼此时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锐利与英气,而是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疲惫。
薛慎老了。
虽然他尚未到五十岁,按道理来说,哪怕是在平均寿命比现代短了许多的大燕,在他这个年龄的人依旧算得上是壮年,仍有许多可挥霍的精力与年华,但是这个薛家名义上的主人眼中的迟暮之气告诉我,他的精神已经步入了黄昏了。
之前我为薛槿乔长篇大论地分析下来之后,对无法堪破这一切的薛慎甚是瞧不起,甚至觉得他不知好歹,果真资质愚钝。
然而此时见到他不再强撑着父亲的尊严与家主的威仪时,我才看清楚了。
也许眼前的这个男人确实无法做到更多了,他也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极限,而到了这个地步,薛慎不再是威风的三品大官,而是一个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的中年男人,是一个野心不再,只望自己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的父亲。
意识到这点之后,那些针对他的不满和不屑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由自主的理解与同情。
蔡夫人无疑理解薛慎这些年来的经历,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轻声道:“老爷……”
薛慎轻轻地摇头,语气带上了几分苍凉:“我没事。槿乔,我从未对你明言这份心思,是因为我终究是你父亲,是这个家的主人,需要撑起薛家的一份天来,也需要做你的后盾。承认我没有了那份心力,便是承认我失败了,哪怕生养了你,我也只是个守成都勉强的失意者而已。这样的人,又怎能做如此优秀的女子的父亲?”
连我也理解了薛慎的心境与想法,作为女儿的薛槿乔不可能不察觉到这份颓意。
她的薄唇抖了抖,似乎在平静着心情,然后肃然说道:“不,爹爹。您错了,错的不是您的规划不对,而是错在明明以女儿为傲,却从未真正地明白女儿自己的愿望,与女儿之所以能创下这些功绩,被称为白道年轻辈的第一人的缘故。我不惧怕危险,也不惧怕失败,只惧怕自己未曾对得起心中的坚持。”
她站起身来,昂首说道:“爹爹不需要为了女儿牺牲自己对家族的期望,因为那也是我的愿望。爹爹,在您为了薛家如履薄冰时,女儿已走出了另一条路。也许之前您远在千里之外,不了解这一切,但从现在开始,女儿会让您见识到,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可以影响到整个薛家,乃至整个朝廷了。”
“女儿会立下更多功劳,带领薛家展现出连祖辈都未曾有过的荣光。爹爹,薛家的血脉,祖辈的荣光,不会再是庇护你我的同时也压着我们,一辈子都喘不过气的桎梏。从今以后,我会为这个家族挣出一份更光明,更广阔的出路,而薛家的血脉,将会反过来以爹爹与我为荣。”
这番发聋振聩的霸气宣言不仅是震慑了薛慎与蔡夫人,连我、梁清漓、与谭箐都不禁为其中所蕴含的野心与气魄所动容。
薛慎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消化着女儿的话语,良久后神情复杂地说道:“槿乔,你是说,准备以武入仕,走你师父那条路么?”
薛槿乔平静地答道:“也许吧。女儿希望能够消弭这场战争,击败宁王军的诸多首脑。这不仅是我所坚持的目的,也是朝廷的意志。如果能够继续像在青州时贡献更多力量,那么我便能走出与师父,师叔都不同,属于自己的道。”
薛慎沉默了片刻后,叹息道:“你长大了,槿乔。你母亲若能见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十分欣喜。你的性子也向来与她一样,认清了自己想要的,便不再有任何动摇。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便由你吧。除此之外,我与你姨娘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只是……不要忘了,京城,还有击败叛军后的越城,永远是你的家。”
薛槿乔走上前几步,将她的手放在薛慎的手背上,恳切地说道:“我知道的,爹爹。谢谢您,原来您对我的决定这么不赞同,是因为您始终在为女儿着想,也谢谢爹爹能够卸下家主、严父的面具,对女儿敞开心扉说明这一切。”
薛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眼角有些润湿,嘴角却忍不住翘起的蔡夫人,苦笑道:“都说我薛慎没有当年薛天峭的能耐,更不如祖父辈的草莽英雄。但是有这么个好女儿,有美满的家庭,我又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槿乔,薛家的未来便交给你了。为父会做你的坚实后盾,但是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薛槿乔明丽的凤眸中闪烁着自信的神采:“放心吧,爹爹。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