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统领神色复杂地端详着唐禹仁平静中蕴含着无法动摇的意志的脸庞,良久后摇头道:“你这小子……当初我提拨了田道之为玄蛟校而不是你,你还很不服气来着。现在总算明白我为何那么选择了吧?”
唐禹仁点头道:“田道之比属下更为明智,更为圆滑,也更善于掩饰心中所想之事。在需要与朝堂时时碰撞的组织里,他确实是一个更适合做领袖的人。属下如今明白了,大人慧眼识人。”
左统领啧声道:“而且你这牛脾气可是越来越冲了,连我都这么顶撞,我可不敢把你放到前线以外的地方。唉,也罢,卫里有你这样一腔热血的人,才能有凝聚力和令人信服的大义。但太多了,又容易遭人忌惮。”
唐禹仁垂首道:“属下亦明白大人斡旋在天子之侧与朝堂之间的难处,但属下已不愿再被这些尔虞我诈的勾当所束缚了。抱歉,属下无法在这最惊险的战局上,为大人分担。”
左统领站起身来,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道:“除了破案侦查,潜伏厮杀之外,玄蛟卫的运行还有官场处事的道理,后者你是压根不想触碰啊。这一点,你远远不如道之好用。”
她顿了顿,又失笑道:“不过,人就是这样的,强行让你去做一个圆滑通透的人精,也不过是试图让猛虎学会飞翔,让雄鹰学会游泳。既然如此,那便去做你想做的吧!我相信你懂得分寸。至于小梁的事,我会助你们一把的。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创下大祸了,我也不会为你网开一面的,因为如你所言,那便是你应得的。”
唐禹仁深深地鞠躬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我与梁清漓齐齐弯腰,由衷地感谢面前这个女子。
她只是挥了挥手道:“其实比起我,你们更该去见秦宓,她的宝贝徒儿要为你们翻案,正好能用上秦家的关系。薛家摆的庆功宴我就不去了,田道之既然从怀化回来了,你与他可代我出面。不过你们见到小薛之后,跟她说一声,有空来我这儿转转,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嗯,还有,你且去密库取几份朝元药汤,托人给秦喜那小子给他送去。他武功全失,我是没法子再一次帮他找回来,但好歹能养好身子。”
“是,属下在此替秦喜谢过大人。”
“对了,你的义肢怎么没安装上?用得不舒服么?”
“义肢十分好用,多谢大人。不过,属下准备潜伏时才安装起来,这样有便于隐藏身份。”
“……不愧是『灰蛇』啊。”便是连左统领对于唐禹仁这种严苛到变态的自我规划啼笑皆非。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左统领对唐禹仁提出了最后的疑问:“禹仁,你想要坚持的公道,是侠义之道。它也许存在于人心中,但绝无法被律法所拘束,更无法被官府所提倡。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比我更明白武林中人,江湖侠客所受到的忌惮和约束。若有一日你心中的道义与官府所立下的规则水火难容,你该如何自处?”
唐禹仁闭目思考了一阵,轻声道:“属下不知。也许有一天属下会因为这份冲突撞得头破血流。亦或许,这种问题本就是要碰壁之后才能让想自己明白的。”
他笑了笑:“到那天,也许属下能与大人再见,告诉大人属下所得出的答案。”
左统领欣赏地说道:“好!我期待着这一天。”
我们离开了永宁宫之后,默默地跟在禁军侍卫身后直至出城。
出了城门之后,我立刻开腔了:“好啊你个唐禹仁,等着看我们笑话是吧?竟然把左统领的身份留到现在揭晓。”
唐禹仁脸上淡淡的笑容带有几分促狭:“左统领十分讨厌将玄蛟卫的工作与她的皇室身份牵扯在一起,你们将她当成纯粹的玄蛟卫首领看,她才更开心呢。不过,呵呵,我确实是故意的。”
我对梁清漓啧声道:“看看,这人表面上死板正经,实则这样的小心思多得是,可别被骗了。”
梁清漓微微一笑,然后对唐禹仁说道:“谢谢你,唐大哥。虽然你说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护心中的公道,但……奴家还是不胜感激,并且十分庆幸还有人去坚持对的与错的。若当年越城能有像唐大哥的人在,也许,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唐禹仁叹息道:“大燕负了你,弟妹。不仅是你,所有被官府这个庞然巨物被错误地碾压的百姓,都被辜负了。我不知道这些错误究竟能否被纠正,纠正了,又会对你们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至少不应该将错就错,把这些劣迹掩埋。”
我们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又问道:“左统领真的很偏爱你啊。你这么激烈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她都愿意包容下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可以让你两边跳。”
“嗯……左统领是个很特别的人。她是陛下最宠爱也是最受信任的妹妹,虽然武学资质平庸,但是智慧与眼光无可比拟,是整个玄蛟卫的灵魂人物。外人并不知,玄蛟卫向来有由皇室子弟掌管左统领这一位子的传统,但平阳公主是百年来最优秀的一位,这是公认的。而且比起能力,最令我敬佩的是她的智慧与从不被俗世规矩约束的思想。我从未担心过自己的态度会令她不悦,因为她只需看我一眼,便知道我会如何回答了。”
“你真的准备脱离玄蛟卫吗?”
唐禹仁下意识地扶了扶空空的左袖道:“也许吧。虽然它无法做到我当初加入时想象中的那些事,但又有谁能够全凭道义与热血去贯彻自己的道路呢?至少,我知道左统领是与我同路的人。而且玄蛟卫的招牌,也确实挺好用的。”
回到薛府后,我硬拉着唐禹仁跟我们进去一起吃午饭。来到内厅时,看到薛槿乔跟谭箐谈得正欢。
两人见到我们进来,均是起身打招呼。薛槿乔挑眉道:“哟,禹仁,连着两天都见到你了,可不是易事。今儿总能留在府上吃顿午饭了吧?”
“嗯,伯父在么?昨晚事务甚多,到了饭点才抽出身来,没有机会与薛伯伯谈话,我该拜见他一面。”
薛槿乔将章伯唤了过来:“章伯,爹爹今天还没出门吧?你带禹仁去见见他。”
唐禹仁离开后,我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聊。薛槿乔好奇地问道:“如何?你们去见了左统领了吧?”
“见了,她答应会帮我们一把,将赈灾案重审。她还说你得尽早去见见她,很久没有与你见面了。”
薛槿乔开心地说道:“好极了。有左统领的帮助,若还能说动我的师父,那便有把握了。”
“她也说比起找她,你师父才是最能帮我们办成这事的。”
“嗯,没错。师父的兄长,秦家家主,便是如今的刑部尚书,也是三司推事中拥有决定权的其中一人。不过师父向来公私分明,你与清漓得与我一起去见她,看看能否求得她的助力。”
我问道:“冷玉仙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别告诉我,她跟左统领一样,其实也有什么吓死人的秘密身份啊。”
薛槿乔大笑道:“什么?禹仁难道没有事先告诉你们左统领是平阳公主?哈哈哈,这个家伙可真可恶。放心吧,关于师父的事,该知道的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像对待田将军那样行事便可以了。”
我有些怀疑地问道:“真的这么简单么?左统领身份如此超然,都不想随便介入这份朝堂之争,秦前辈作为都指挥使,陛下的亲卫禁军长官之一,按道理来说也应该是不好插手此事的吧?。”
薛槿乔摊手道:“道理是这么说的,不过师父这人……嗯,她的位置十分微妙,远不止是一个都指挥使可以涵括的。她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在京中,而且对这些门门道道了如指掌,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她自有分寸,因此我们只需要尽可能地恳求她帮忙就行了,若她不愿,那说什么都没用的。过几天等她从冀州回来了,正好可以为我们讲解一番此案重审的后果。”
梁清漓这时忍不住问道:“薛小姐……为何你会如此慷慨地帮助奴家与夫君?奴家十分感激于你的好意,也无意冒犯,只是奴家实在不明白,为何你会如此真实情感地投入于这件事来。”
薛槿乔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了怔,蹙眉整理了一番思绪后,才缓缓说道:“不,你的问题并不冒犯。事实上,一个在此之前与你素不相识的人会做到这个地步,任谁都会有疑问的吧?至少,师父是不会放过这个问题的。而我若无法给出一个能令她满意的答案,或者她认为这仅仅是一时冲动的任性,那她肯定不会愿意如此轻率地参与这宗结局难料的旧案。”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因为这是我作为昆仑派的大师姐应该承担的责任。”薛槿乔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武林白道之所以是白道,不只是因为它是黑道与邪道的对立面。官府给它的诸多容忍与特权,也是有缘故的。行侠仗义,维护官府的秩序,对于六大派的门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传统,更是大燕官府赋予的义务。”
“我与禹仁数年前相识的缘由,便是双方为了促进玄蛟卫与昆仑派年轻一代弟子的合作关系的场合。”
“但这可很难称之为行侠仗义,关系到朝堂争斗,官场浮沉的案子,向来都是我们被告诫需要远离的。无论是玄蛟卫,还是昆仑派。”这时唐禹仁走了进来,摇头说道,“秦前辈也许会给你左统领给了我的同样警告,我们若是依赖武林的身份这么做,那便是越界了。”
薛槿乔抱着双臂挑眉道:“左统领这么说了么?嗯,也许吧。不过,师父对于官场的规则十分清楚,她也能告诉我们,我们所筹谋的东西到底能否有结果。”
唐禹仁却没有就此放过,而是继续说道:“从我的观察,你对此事十分上心,但我却难以理解这是否是你真正的动机。我不欲揣摩你的理由,只是,我可以接受甚至赞同单单是奉行职责,便是一个足够的理由。但以秦前辈的行事风格和想法,这个原因恐怕不足以说服她。这一点,你有做好准备么。”
薛家千金蹙了蹙眉,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确实考虑过了。与师父说起此事时,我会提起其他的理由的。只要师父听进去了,那她一定会明白的。”
“那就好。”唐禹仁意味深长地说道,然后在我身旁坐了下去。薛槿乔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首沉默了一阵。
接下来的数日我与梁清漓和谭箐都难得地有了一段轻松的小假期。
当然,我与谭箐每日都会紧张地与颜君泠群聊,并且计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要的环节,便是前往建宁与颜君泠碰面。
队友们不止一次向我表示,是时候将位面任务放到正前方来了。
我虽然为了个人原因拖延了很久,先去料理了诸多私事,但是眼下大燕内战告一段落,我也不能完全地厚此薄彼,不顾两位对我十分通融的队友。
用谭箐的话来说,那就是“见色忘友也得有个限度啊,混蛋!”
我也自觉理亏,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时,只能讪讪地低头任由两人损我。
这天晚上,从繁华的朱雀区夜市回来后,梁清漓提前去梳洗准备睡觉了。
而薛府虽是薛槿乔的家,但她却忙得很,每日也只是在晚膳时能见到她一面。
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我们三人与苏真或者章伯几个人一起进出。
我和谭箐谈性尚浓,呆在侧厅里聊天。除了白天的诸多见闻和景色之外,更多地在聊这些日子来谭箐所认识到的,我在大燕的朋友与同僚。
聊到兴头上,谭箐突然举手止住话语,左右张望了几眼,然后布下一个法术。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八卦的势头也太专业了吧,有必要么?”
谭箐说道:“隔墙有耳,再说了,这样才能八卦得尽兴。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对有钱有权的女强人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啊?”
我被这诡异的问题呛到,脸色扭曲地看向她道:“你这什么鬼问题?”
谭箐煞有其事地说道的:“我是认真的!你想想,咱们亲爱的颜姐一开始可没给你好脸色看,现在可谓是态度180度大转变,对你刮目相看了。这个位面里,薛槿乔这种又飒又强又美,身份还这么金贵的女高手,也对你芳心暗许。甚至在西联时,菲莉茜蒂这个标准的厌男妹,也为你网开一面,特殊对待。依我所见,这可不只是巧合,而是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强大吸引力,你不觉得么?”
我没好气地答道:“我觉得你小说看得太多了。”
“嘿嘿,也许吧。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与薛槿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以我猜想中的『女强人桃花』体质,以她这种豪爽大气的性子,按道理来说也应该对你这种优柔寡断,心思深沉的头脑派不来电才对。除非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让她印象深刻的事……”谭箐托腮思考道。
“喂,武侠小说你没看过吗?直爽热情的女侠看上文质彬彬的书生,这种故事套路可是最常见的啊!非得有什么不同凡响的理由么?”我有些心虚地擦了擦鼻子,这女人的直觉怎么突然这么吓人了?
谭箐含笑道:“那倒是。对了,我一直忍着没问你,之前与清漓姐坦诚相见的结果如何?我看她对你还是那么温柔宠溺,应该没有出现最糟的结果吧?”
我沉吟道:“嗯……说来惭愧,她十分理解我的纠结,并且愿意不追究我的不忠。唉,如果她反应更激烈点,我倒是会心里好受点。但是她太宽容了,这也只让我更觉得自己差劲……”
谭箐好奇地说道:“不介意我问的话,她具体是怎么说的?”
我大概地形容了一下梁清漓的想法,总结道:“其他的倒也算了,不同时代与位面的人观念有所不同很自然。但是她说,既然我会在另外的世界里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那么,在自己不是韩良,而是周铭,是杨凌云,是什么其他人时,如果要求我为她因此封闭自己的内心,也太难为人了。我这段时间时不时会想起这段话来,虽然本能地想要反驳,但是……其实,她不无道理。君泠也说过类似的话。”
谭箐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坐直身道:“就是这个,哇!清漓把我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真是漂亮!她真的很敏锐啊,一下子就捕捉到我们作为契约者的本质了。”
“等等,你把穿梭时空的老底也漏了?我靠,你玩真的啊?”谭箐正欲就此发表言论,突然品味出不对来,惊呼道。
“是啦是啦,但是没有把超越空间的存在也告诉她,只是大概地表示了我是天外来客。”
“你这家伙……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酝酿了一下思绪后,正经地说道,“道德与原则是什么?是一套由人制定的标准,所以它的适用范围也是有限制的。像我们这样需要在不同的环境与世界中扮演不同角色的人,其实只有三种选择,一种是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行为准则,一种是采取新的,高于各个位面,独属契约者的准则,还有一种是保留自己的原则不偏不倚。”
她瞥了我一眼叹气道:“我希望你能够选一或者二,但是实际上,以你这扭曲的性格,大概率只会在三里跟自己死磕。”
我揉了揉脑门道:“道理我都懂,甚至从某种层面来说,我甚至很认同你,但是情感上我还是很难接受。看着办吧,这一关哪怕之前再纠结,也算是解决了。希望我在未来能够继续达成令自己满意的和解。”
“啧。自作自受。”谭箐嫌弃地饮了口茶,然后又贼笑道,“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你的原则其实早就被打破了,不是么?从你真正地愿意接受艾莉克希丝的那一刻便破碎了。既然如此,何不试着跨越这道自己为难自己的障碍,去接受更多的人呢?何必这么限制自己?”
我为难地说道:“这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吧?我可不想当这种人。”
“你已经是啦!”谭箐对我吼道,“别他妈装了兄弟!你已经是个渣男了!”
谭箐顿了顿,深呼吸了几下后,继续道:“呼,有时候你这执拗的性子真让人火大。听好了,你之前跟我说过,薛槿乔对你有意,你也喜欢薛槿乔,但却不愿顺应自己的心意。那为什么艾莉克希丝喜欢你,你又愿意接受了呢?如果答案是艾莉克希丝在你心目中更特别,更受你钟爱,那完全OK,我相信你自己也能够接受这种区分。但是如果薛槿乔如果在你心中也是同样重要,同样值得去爱的女子,那你为何又要这么为难自己,为难她呢?为了一个已经被你自己的选择和举止搞成了笑话的坚持?别闹了,周铭,给自己也给她一个选择的余地吧!”
我颓然说道:“你说得对,真的,理智上我完全赞同,但是我就是无法接受自己这么做,去仗着梁清漓对我的包容与爱任意妄为,逼迫她接受我就在这个位面,在她面前,去脚踏两条船。当我告诉了她真相时,那一刻,她脸上的那个表情……我再也不想见到了。”
谭箐瘫坐在椅子上疲惫地说道:“唉,也是。你的情感问题真的太伤脑筋了。我有种预感,你们这三角恋,还远远没有完,所以如果真的要爆炸了的那时侯,我只有最后一句建议,那就是跟清漓姐商量商量,看看她是怎么想的。比起各自把想法憋在心里,至少试试把这些东西敞开来商量,甚至可以让薛槿乔也加入进来。”
“这样,无论她们愿意分享你这个人,还是要各自抽你一巴掌,都是大家能够赞同的事。”
“你这是看戏不怕闹大了,惟恐天下不乱啊。但是这建议……却不能说是错的。谢了,谭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