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槿乔并没有为难我,而是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去。而这时,小玉与流月也带着一壶热腾腾的茶水过来了。
有了小玉这个开心果和流月不着痕迹地活跃气氛的言语,我们其乐融融地聊到明月高照时,才准备洗漱睡觉。
而薛槿乔果然如小玉所料,强硬地表示我们今晚得住下来。
而躺在舒适的床上,盯着被窗外皎白的月光照耀的天花顶时,薛槿乔那深沉而炽热的目光在脑海中久久未能散去。
距离她对我诉说好感的那天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我原以为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所改变心意,或者至少让那份感情淡去。
但今晚她看向我时的眼神里所蕴含的情意,绝对没有半分虚假。
甚至,她所诉说的话语,在民风算不上尤其开放的大燕,已经是相当露骨了。
是我自作多情了吗?还是说,时间并没有让这个高贵的女子放下那段情愫?
而我又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一个优秀而刚强的女子,为我倾心?
难道真如我所猜测的那般,她是如此地寂寞,乃至于一个愿意无视她的光环,愿意了解她的内心的人,便能够使她喜欢?
若真是如此,与其说是我做到什么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倒不如说,薛槿乔实在是有点太……可怜了。
也许这便是她为自己优越的出身与天赋所需要付出的,必然的代价吧,毕竟她是含着金勺子出生,货真价实的豪门嫡女。
但,哪怕大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唾手可得,我也还是觉得,这样只能活在世人对她的期待中的方式,实在是有些可悲。
就像……就像菲莉茜蒂那样。
我不知道今晚我们的交谈能否让她更深层次地思考这些东西。
何况,就算是想通到了道理,该要不要做,又是另外的,更为困难的抉择了。
作为朋友,我只能希望她能够贯彻属于自己的意愿和价值,无论那是继续承担肩上的职责,还是去寻求更多的自由。
再多的,不是我应该去想的东西。
我翻身到一侧,竭尽全力地不去回忆上次在大燕时,与她共享的那个吻,和她温热的拥抱中所蕴含的如火眷恋。
是的……我对她只有欣赏和怜惜,也只能有欣赏和怜惜,我重复地对自己如此说道,在辗转反侧中,带着满腹心事睡去了。
下一天,宗勤师傅一大早地便来到了薛府,同时来的还有唐禹仁。
两人都精神不错,唐禹仁神色自如地与我和薛槿乔打了打招呼,宗勤依然是一团和气的样子,但他见到我时,眼中的欣赏与惊异几乎要溢出来了。
“阿弥陀佛,贫僧当真没有想到,韩施主与梁施主竟然能有如此惊人的战果。这是贫僧这些时日来,第一次感到,朝廷是可以将叛军击败,重夺濮阳的。相信这份功劳禀报给将军,也会充分地显示出,吾等武林中人的价值吧。”
唐禹仁在一旁微微地冷笑,但并没有开口反驳。
宗勤慈祥地笑道:“韩施主,你与梁施主可想过,该要向朝廷讨什么样的赏赐么?军部本身的战功奖赏且不论,贫僧与槿乔还是有这点能耐,为你讨要些合你心意的事物的。你且放心,若梁施主想要为当年旧案翻身,哪怕她不问,贫僧也一定会与槿乔一起为那些冤死的人们正名的。”
我愣了愣,这倒是真的没有考虑过,毕竟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如何完成超越空间的任务和如何搞垮宁王军上。
为此能够获得的奖励,哪怕是超越者颁发的奖励点,都只是次要的事务。
不过,这毕竟关系到我,梁清漓,与小玉之后的生计,确实该好好想想。
“在下还未想过这点,只是一心思考如何对抗贼军而已。相信军部与朝廷的奖赏一定会是公正的,在下亦无意以这份功劳要挟什么。何况,这绝不只是在下的功劳,还是多亏了内子的机缘与在花间派内的随机应变,和禹仁等人在城内的接应、筹谋,才有如此战果。”
漂亮话还是得说的,哪怕唐禹仁对于他们没能贡献太多这件事自觉甚是不耻,独揽功劳终究不是什么好形象。
我这一番话说完之后,不仅是宗勤的脸色愈加柔和,连薛槿乔也对我连连微笑,只有唐禹仁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
宗勤看了我和唐禹仁一眼,将视线落在薛槿乔身上道:“贫僧昨晚与唐施主商量了良久,决定今日向将军进言时,一切都让你们拿主意。槿乔,你与两位施主很早便开始对付青莲教了,对此亦比贫僧熟悉,因此在军部的会议,由你来进言,贫僧只在需要时插嘴,是否可行?”
薛槿乔自信地点头道:“正该如此。禹仁与韩良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也绝不会辜负这份期望。郭磊与乔义深我也已打过招呼了,他们对我们的主张一直十分支持,如今听说有这个机会,更是信心百倍。再加上禹仁与韩良已说动了萧泗水,这次的会议,我们已是胜券在握。”
万事俱备后,我们一行四人朝着帅府前行,很快便来到了作为青州军部暂时的会议地点的主厅。
这是我第一次随着薛槿乔和宗勤来到帅府参与军部的会议,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原彭府的全貌。
若说越城的薛府是气派中带有时光的沉淀,神韵非凡,濮阳的将军府是只剩下了一个足以让人遐想的宏伟骨架,那么彭府则是两个字——精贵。
它不仅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府邸,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讲究的府邸,每一个注意到的细节都用上了大燕最好,最先进的材料与建造方式,以至于到了一个奢侈的地步。
别的不说,单单是把厕所建到主屋里,而不是在院落里分开搭成茅厕,并且为此打造了一整套匹配的废水处理管道系统,引到汴梁的下水排水道,就已经是跨时代级别的豪奢了。
薛槿乔曾表示,这种令人惊叹的巧思与工程,除了在青莲圣城里的宫殿见识过,便是连她这个豪门千金也从未在大燕其它地方再遇到过。
步入彭府之后,我感觉到跟濮阳将军府一模一样的压力。
作为青州军部的大本营,这里的防备只会比宁王军布下的设置还要夸张,真正的五步一岗,十步一亭。
不过,无论是薛槿乔还是宗勤,都是地位显赫的军部高层,所以我们很快便越过层层严密的护卫和安保关卡,来到会议厅。
帅府的主厅极其宽敞,给我一种回到了现代宴会厅式的感觉,而在我们之前已经到了十数个军官和参谋,整齐地排成两列,围绕着一台桌案,与桌案后面的男子。
他头戴冕冠,身着绣以奔马走兽图案的深红色军服。
大燕的礼仪性军服并没有其余的官服那么宽松,而是相当强调实用性,配合以黑色与深红色的色调与精美的刺绣,修身且英武。
我看了看换上了玄蛟卫正装的唐禹仁,发现玄蛟卫的制服也是同样的样式,只是没有红色,也没有刺绣,而是纯粹的,深沉的玄色。
不过比起华美的衣物,将其穿在身上的人,才真正地引人注目。
灰白的须发一丝不苟地被修理得极为洁净,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但微微眯起的双眼像是两潭池水一样,深不见底,如狱如渊。
男子明显已是老人了,但稍稍皱起两道刀削的浓眉时,巍峨的气势却犹如山岳般沉重,让我丝毫不敢因为年龄轻视他。
这个老人便是整个大燕三十万大军中的第二人,辅国大将军,大都督田炜。
哪怕是去掉他尊贵的身份和积累了三十年的硕果战功,他也是一个真正的一流高手。
这么一个人带领大燕军部足足三成的可用军力来主导青州的战事,可见朝廷对这条战线有多重视。
除了田炜和在队列最后,稍稍对我们点头的萧泗水之外,还有几个未曾面会,却交锋已久的“老朋友”站在队伍中,若无其事地往我们这边看来。
长胡子的那个文士应该是胡东来,矮胖子是钱一鸣,黑脸壮汉是曹武略。
这几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将领、武官,而且都是坚决的稳重派,在过去的数月里无数次地与我们这些主战派的人产生摩擦。
主战还是求稳是其一,另外一层的对抗还是因为隶属的系统不同。
这三位都是武官世家出身,从军部一步步爬上来的武官,是“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军人。
相对之下,我们主战派虽然也有不少正统军官的支持,甚至有郭磊和乔义深两个地位不比胡、钱、曹三人低的高级武官撑腰,但明面上的话事人都是武林出身的“散官”:一个是昆仑派弟子薛槿乔,一个是出家已久的五台寺长老,在青州军部这些出身正统的军官看来,都是空降进来制衡他们的,也难怪我们的主张一直被这些军部武官针对。
但胡东来脸上的淡淡忌惮,郭磊和乔义深向我们投来的深意味深长的笑容,甚至连田炜平静如水的目光,在此刻,都不是最让我们关注的。
我与薛槿乔都忍不住往右手侧队列的第二人那边看去,而唐禹仁和宗勤则脸色淡然,丝毫没有变化。
那是个双手背负的清瘦文官,颧骨突出,唇薄耳大,两鬓灰白,神采斐然但气质随和,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而是目不斜视地直挺挺地站立着。
青州通判,青州军部钱粮官,严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从这一刻开始,青州战线的主角,就是他了。而若田炜采取我们的计策,青州战事的命运,便很有可能会系在这人身上。
我表面上只是扫视了包括严觅在内的对面数人一眼,心里却暗自开始盘算起来。
根据谭箐昨晚给我发的消息,宁王军好像在筹备着什么东西,但不知是与严家有关,还是与他们的其他战策相关的行动。
这说明,我们还有时间未雨绸缪一番,将这个陷阱完善。前提是,今天的会议上,桌案后面的老者能够采纳我们的提议。
但是这份提议的核心,自然无法向已经知道其内容以外的人说起。
甚至连郭磊和乔义深都不知道我们的凭据具体是什么,只是薛槿乔向他们打包票,已经找到了制胜的关键,并且他们对这份保证报以信任而已。
这时,田炜轻轻咳了一声:“人都到齐了么?那就开始吧。今天薛校尉与宗勤僧正所负责的,由玄蛟卫所执行的潜伏任务已有两人归来。唐卫士,请你为我等解释一下濮阳的情况吧。”
唐禹仁出列,稍稍行了一礼之后,简略地将濮阳一行的见闻道来。
当然,隐去了严家这条线,还刻意隐瞒了我们已抓到花间派派有一流高手来的这件事,剩下的便只有些边角料了。
饶是如此,这些在我和唐禹仁看来无关紧要的点缀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十分认真。
接下来便是我第一次亲自见证已从唐禹仁和薛槿乔那儿的抱怨听过无数遍的,双方僵持不下的争辩。
“依在下所见,叛军对濮阳的掌控远远称不上稳定,只要能立刻派兵出击,可以将他们逼出城来……”
“薛校尉此番想法太过急躁了,叛军的军力已无法支撑他们继续前进了,正是要让濮阳成为牵扯住他们,难以消化的一块顽石……”
“胡大人此言差矣,秋收已至,叛军正指望着濮阳这批庄稼的收成。若我们再不行动,这块顽石怕是会成为滋补了叛军在青州布置的兵马的大补之物。有了这份后勤保证,甚至会牵涉到冀州的情形……”
这些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小半个时辰,期间田炜除了偶尔会向唐禹仁问一些问题之外,没有阻止,而是双手交叉在脸前,面沉如水地当起观众,看着双方的辩论。
对方以胡东来为首,虽然观点让已经了解了几分濮阳内部情况的我嗤之以鼻,但确实头脑清晰,能言善语。
而娓娓道来的薛槿乔更是让我有些惊异。
她的谈吐,神态,和气势都无可指摘,而且思辨敏捷,伶牙俐齿,无论是攻击对方的策略还是转述我们一起合论的想法,都滴水不漏,隐约占了上风。
虽然这次会议最终没能达成什么有效的结果,但匆匆离去的稳重派人物,尤其是胡东来,脸色并不好看,显然是这次落入下风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我们四人和萧泗水自然留了下来。
这虽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我和唐禹仁两人毕竟是刚从失守的濮阳赶回来的前线人员,田将军会想单独与我们交谈也很正常,是以其他人,尤其是严觅,并没有什么表现,只是一起告退了。
田炜招了招手让我们靠近,并且将护卫都散开了后,淡淡道:“好了,小薛,宗勤僧正。泗水已经跟我稍稍提起过了,你们刚才的汇报,还有所保留,是吧?现在可以说了。”
薛槿乔行礼道:“是的,将军。唐卫士与韩良在濮阳有两个重大的发现。其一便是花间派秘密派遣一名新晋的一流高手来濮阳辅助战事,这是我们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信息。”
田炜顿了顿,皱眉道:“花间派竟然又出了一尊一流高手?确实有些棘手。你们可知她的身份?”
“我等怀疑她是八朵金花之一的『碧血凝霜』姜雪。”
“碧血凝霜么……她也有四十岁了,竟然踏出了这一步,是借助了叛军的秘术么?”田炜喃喃自语了几秒后,继续道,“你们做的很好,但仅此而已的话,没有必要刻意按下不提。”
薛槿乔脸色凝重地禀报道:“没错,第二条才是真正的机密,也是在下与师叔相信可以逆转青州战事的关键。”
“叛军降服了严通判的堂弟,濮阳户曹严林山。严林山为了保命,将一份惊天秘闻告知叛军。当年的越城赈灾案,罪魁祸首之一便是严通判,然而严通判却靠狠辣手段脱身而出,嫁祸于人。严林山是当年为严通判执行许多见不得光勾当的重要人物,扣留了能让严家招来杀身之祸的证据,如今叛军准备以此要挟严通判,内应外合瘫痪汴梁后勤,乃至将吾等一举击败。”
哪怕以田炜的阅历和城府,听到这条消息时,也勃然色变。
他站起身来,第一时间看向萧泗水:“泗水,此事……”
萧泗水平静地点头道:“属下已与监司的陈奇通信,他今天便能来帅府验证严林山留下的那份证据,是否真实。”
田炜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一时厅室里只有他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若那份证据是确切能够将严觅定罪的东西,那叛军确实掌握到他的死穴了。”田炜停下脚步,神色有些疲惫地说道,“当年此案被揭发时,陛下大发雷霆,誓要将越城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而底下的臣子为了弥补罪过,遮掩踪迹,造成了许多无妄之灾。严觅便是这首要揭发之人,也因此哪怕受到了些许谴责,获得的更多却是另眼相看,连陛下都亲自开口让他的惩罚不至于影响仕途。”
“这份来自天子的青睐要是被证明为看走眼的错误的话,严觅比我更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后果。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是最起码的下场。除非他在叛军要挟他的同一天便潜逃,否则只有虚与委蛇或者玉石俱焚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道:“小薛,你们说这是逆转乾坤的关键,莫非是想将计就计?”
薛槿乔点头道:“正是如此,将军。若我等未能截取这份至关重要的情报,那么严通判如果真的通敌,恐怕能摧毁青州战线的粮草,甚至能让汴梁易手。然而既然已对叛军的打算有些许了解,我们可以试图借此将叛军引诱出来,直击贼首。”
田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具体要怎么做?”
薛槿乔向唐禹仁示意,后者踏前一步抱拳道:“吾等认为军部该秘密监控严觅,然后什么都不做,以静制动。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欺骗叛军,让他们确信自己将严觅控制在掌中。”
“严觅屈服之后,叛军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试探严觅是否真的听话,让他泄漏一些较为次要的信息,然后确认了真伪之后再谋取整个青州后勤。另一种则是孤注一掷,不引起任何怀疑和注意,只让严觅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出一次作用来彻底击垮青州军部。无论是哪种可能,我们都可配合他们演这出戏,让他们不得不亲自来收尾时,将叛军一举歼灭。”
萧泗水补充道:“前者更为稳重,后者则是十分冒险,叛军极有可能采取前者。属下猜测,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叛军必会与严通判秘密接触,将他降服,然后测试他的忠诚,让他制造出些许动静来。也许是配合叛军行动,让他们能够摧毁一座粮仓,或成功袭击一队粮队,以验证严觅的可靠。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先小心监察严通判的动向,手下,和他所收到的书信。”
田炜深深地吸了口气,再问道:“唐卫士,你提到我们要配合叛军演一出戏,具体是什么意思?”
唐禹仁目光如剑地直视田炜,一字一句地说道:“汴梁对叛军来说,不得不攻。而青州军部是阻止叛军的唯一障碍。商丘临近顺安边界,应天的敌军虎视眈眈,无法派人增援,本来会是个比汴梁更适合的攻打对象,但若我们主动出击,便能缓解商丘的危机。此刻驻在汴梁的二万兵马,是青州最后可以防守,也可以进攻的力量了。”
“若军部正式拔兵出击,讨伐濮阳,敌军有严觅作为内应,哪怕有风险,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袭击后勤辎重的关键之处,将我军击溃。这,便是我们可上演的戏,也是叛军无法不吃下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