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未时。
大明宫。丹凤门。
戒备森严的大明宫此时宫门洞开,大批神策军如林而立,虎视眈眈。
不时有白衣黄衫的内侍领着军士从宫中纵骑而出,声如奔雷。
紧接着,又有一队锦衣华服的男女披枷带锁,被人押着带过长街,送往左右金吾仗院。
沿途哭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内侍尖厉的喝骂声、训斥声,囚徒们的乞求声、讨饶声,马匹的嘶鸣声……惹得人心惊肉跳。
自午时开始,从各坊捉拿来的乱党便络绎不绝,不时有身着朱紫的高官沦为囚徒,连其家眷一并被捉,或是送入左右神策军中,或者押往左右金吾仗院,踏上血迹斑斑的禁宫御道。
宰相王涯的孙子王显也在其中,这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此时风采全无,颈中和脚上拖着沉甸甸的锁链,面无人色地一步一捱,蹒跚而行。
一名身着黄衫的内侍策骑过来,不由分说地扬起马鞭猛抽一记,“死贼囚!磨磨蹭蹭作甚!”
王显被马鞍抽在脸上,顿时一声惨叫,眼角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眼前的景物瞬间蒙上一层血红色。
“该死的贼囚!快着些!”
那黄衫内侍挥鞭挨个抽去,催促这些乱党家眷加快步子。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起,两名内侍纵马驶过,兴奋地叫道:“拿到了!拿到了!”
一队耀武扬威的神策军骑兵紧跟在后,为首的牙将鞍前捆着一名罪囚,那人穿着一袭布衣,身上绳缠索绑,捆得跟粽子一样,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却是宰相舒元舆。
黄衫内侍满脸羡慕,“哥哥们好本事,抓了个宰相!”
“这厮从安化门逃走,被我们一路追上,逮了回来!”那内侍得意地说道:“姓舒的畏罪潜逃,都不用审!待咱家禀过仇公公,便去抄了他的家!”
“哥哥发财!”
那内侍尖声大笑,“发财!发财!”
紫宸殿前的空地上,跪着一片被抓获的乱党。
以往威风凛凛,震慑不法的金吾卫被剥去盔甲,只剩下血迹斑斑的布衣。
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官吏被摘去幞头,披头散发,反绑着双手,浑身都是被拷打过的痕迹。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跪在最西侧,他满口牙齿被生生砸碎,此时一边吐着血水,一边浑身颤抖,连裤裆都湿了一片。
仇士良手持长刀,状如疯魔,从最东首开始,挨个砍杀过去。
人头一颗接着一颗掉落在地,一具具无首的尸身仍跪在地上,断颈处鲜血狂喷,汇成一片血泊。
韩约满嘴断齿刺在牙龈内,吸口气便痛得几乎昏厥,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些满地乱滚的人头。
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刚刚经历过一番严刑拷打,被迫招供的“乱党”成员。
他原以为那些内侍拿到证据,会将他们先打入死牢,待有司判决之后,再押至独柳树下当众处决,明正典刑。
虽然最终逃不过一个死字,到底能苟活几日,起码不用再受刑。
却没想到那位仇公公竟对他们的口供理也不理,直接在宫中大开杀戒,甚至还亲自动手。
一连斩杀十余名乱党,滚滚人头使得那些内侍动作越发熟稔。
他们一人扯住死囚的发髻,拽得露出脖颈,另一人一脚踏在死囚背上,迫使其身体前倾,一边拽紧捆在腕上的绳索,向后使力,免得他们挣扎。
两边扯紧,紧接着雪亮的刀光一闪,仇士良手起刀落,那截活生生的脖颈被一刀两段,断口处溅出一篷血雨。
“呯”的一声,滴血的人头被掼在地上,翻滚着停在韩约面前。
韩约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接着头顶的发髻一紧,被人扯住伸出脖颈。
终于轮到自己头上,韩约满心恐惧,口中“呜呜啊啊”地叫着,涕泗交流。
他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丝指望,这只是仇公公在吓唬自己,毕竟自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是“乱党”的骨干,自己还有用——身体一轻,仿佛飞了起来,接着便看到满地的血泊朝自己的面孔飞来……
“呯!”
韩约的头颅在血水中滚了几圈,兀自睁着眼睛。
仇士良将韩约的头颅踢到一边,又接着举刀,开始斩杀第二排的乱党。
一阵寒风卷过,仿佛无数冤魂发出呜咽。
仇士良额角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变得又枯又白。
他盯着那名引颈就戮的金吾卫,长刀高高举起。
“干爹!”
一名宦官狂奔进来,叫道:“二……二哥……”
长刀停在半空,仇士良一点一点转过头来,嗜血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那名宦官扑上来拜倒,喘着气道:“回干爹,二哥他……受伤了!”
一瞬间,仇士良瞳孔缩得仿佛针尖大小,接着“铛啷”一声,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
片刻后,仇士良发出一声鬼泣般的哭号声,“苍天啊……你可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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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听错吧?”
程宗扬一脸不敢相信地说道:“有刺客要杀仇亢宗,结果被路过的周飞给救了?”
任宏道:“秦国的徐正使亲历其事,应该错不了。”
“这是怎么说的?”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周飞背后是广源行,广源行跟窥基和李昂勾结,跟仇士良他们不是一伙的啊?”
祁远道:“见风使舵?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周飞没这么机灵,多半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对贾文和苦笑道:“咱们准备得好好的,结果被周飞摘了老大一颗果子——这厮还真有点运气。”
654贾文和道:“宫中如何?”
“消息乱得很,”任宏道:“不过诛宦的事肯定是败了。大明宫内死了几千人,皇城被封,南衙各司的官员、百姓,还有老杜都被关在里头。”
“杜泉在皇城?”程宗扬道:“不会有危险吧?要不要派兄弟们接应?”
“老杜去南衙打探消息,正好赶上封门。他是酒贩,只要不被人盯上,自保应该无虞。”任宏道:“听说各司都被砸了,眼下神策军正在城中大肆拿人,几名当时宰相,还有他们的家眷都被逮进神策军。十六王宅也已经封了坊门,外面有神策军守着,不许出入。”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看样子,宦官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不好说。”任宏道:“我各处看着,许多地痞恶少都跃跃欲试,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没有动手。”
以往维护京城治安的金吾卫成了乱党,或死或擒,南衙各司也被捣毁,那些地痞恶少突然间失了约束,天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贾文和忽然道:“属下请主公入宫一趟。”
程宗扬一怔,“你以前不是天天都想着拿根绳,把我拴屋里吗?这会儿怎么突然把我往外撵了?宫里还不太平呢。”
“便是此时,请主公联络诸国使节,就窥基行凶之事,向唐廷讨要说法。”
“跟仇士良拉关系?顺便给他一个借口?”程宗扬道:“不过犯上作乱这个借口已经够用了吧?”
“谋逆之事,罪在乱党,行刺汉使,则是唐皇失德。”贾文和道:“主公口气不妨严厉一些。”
“仇士良如同惊弓之鸟,太严厉不会刺激到他吧?”
“仇士良不是蠢人,长安大乱未定,他有求主公之处甚多,绝不会在此时与主公翻脸。”
“明白了。正好叫上徐君房,把周飞抢走的功劳分一大半过来。”
“程上校,”任宏提醒道:“仇亢宗那事还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听徐正使说,刺客那一刀,正好伤到仇家这根独苗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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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被那太监所阻,一时没能脱身,等赶到时,手下已经被周飞杀死。”柴永剑单膝跪地,义愤填膺地说道:“苏执事,都是周飞那贼厮作反,坏了行里的大事!”
苏沙脸色阴郁,“你是说,周飞不但没杀死仇亢宗,反而还救了他?”
“正是!”柴永剑道:“小的怀疑,都是黎锦香那贱人暗地里通风,要不然周飞那贼厮怎会来得这么巧?不是小的多嘴,他们夫妻两个,多半是起了异心!苏执事,你可千万要防着他们啊。”
苏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你去吧。”
柴永剑抱拳起身,小心退下。
苏沙在椅中沉默片刻,忽然间哈哈大笑。
屏风后出来一男一女,蒲海云满面堆欢,笑道:“恭喜苏执事,周少主这回临阵倒戈,堪称神来之笔!此番唐国事变,广源行非但无过,反而把最扎实的一桩功劳,给结结实实捞到手里,恭喜恭喜。”
苏沙满脸放光,大笑道:“这都是锦香的功劳!临机一变,不光使我广源行洗清了乱党的嫌疑,还于生死之际救下仇士良的独苗!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当初严庞两位执事说得没错,锦香果然才智过人!是我广源行一朵名花!”
黎锦香道:“只怕柴宗主事后得知原委,会怨恨奴家。”
“姓柴的算什么东西?无非是我广源行的一条狗而已。”苏沙不屑地说道:“拿他当刀使,那是看得起他!至于有什么怨恨,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苏沙站起身,边走边道:“李宏这回处置失宜,将来论责定然逃脱不得。李宏一倒,姓柴的一条无主的野狗,只求着有人收留便千恩万谢。既然你管着凉州盟,便把他们夫妻拨到你手下,也好管教。”
苏沙笑道:“到时便是让他喝你的洗脚水,姓柴的也如饮甘露。”
黎锦香垂下眼睛,“苏执事说笑了。”
蒲海云笑道:“大伙儿分头押注,不成想苏执事一把骰子掷下去,竟然来了个通杀。佩服佩服。”
苏沙愈发得意,“仇公公那边的功劳算是捞到手了,还有一位,”说着他压低声音,“你和周飞,还有那位程侯,以前都是见过的,若是有机会,不妨多亲近亲近。”
黎锦香抬起眼睛,目光蓦然一凛。
苏沙干笑道:“我知道姓程的那厮生性好色,不过行里生意要紧,只好让你委屈些,跟他虚与委蛇一番……”
黎锦香道:“我嫁过人的。”
“无妨,周少主也是个识大体的。况且……”苏沙摸了摸颊上的须髯,忽然道:“他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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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飞是不是喜欢男人,程宗扬不知道,但他联络申服君、徐君房、谢无奕共同致函唐国,揭发窥基行刺汉使,已堕魔道,并且请左街功德使释特昧普亲自作证,立刻引起北司高度重视。
仅仅半个时辰,宫中便即传谕,将窥基与王涯、韩约、李训等人一并列为乱党,发文捉拿。
“乱党与窥基一在内,一在外,两边同时发动,若说他们中间没猫腻,咱家头一个不信!”郄志荣道:“干爹,这帮秃驴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仇士良脸色时阴时晴,自家仅存的独子幸得徐仙师庇佑,被一名路过的江湖好汉救下,可刺客那一刀砍在臀后,千不该万不该,正好伤到阴囊,被送来时,一颗睾丸几乎从伤口流了出来。
若论阴睾手术,唐国大内堪称独步天下,世间不作第二家想。
但唐国大内擅长的是摘除,能保证切下来不死,至于这颗关系到仇家子嗣绵延的睾丸能不能保住,连宫里的老手都没把握。
依照他们的说法,这颗睾丸已经受创,若是摘了,至少命能保住。
若是勉强缝合,一旦伤势恶化,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仇士良举棋不定,一时想着儿子性命要紧,东西没了就没了,好歹留下一条命,将来也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一时又想着赌一把,万一侥幸痊愈,自己说不定还有抱孙子的一天……
另一名义子道:“干爹,田令孜那厮已经招了,就是他跟窥基勾结,要把咱们全都杀光!那帮秃驴心黑着呢。”
仇士良忽然道:“徐仙长呢?”
众人一怔,郄志荣连忙道:“跟诸国使节已经来了,都在外面呢。”
“请徐仙长进来。”
“光徐仙长?那位程侯……”
仇士良想了想,“还有程侯。”
宫中大乱,敌友难辨,那位身兼汉、宋两国正使的程侯也遭到刺杀,双方是友非敌,在如今的局面下,很有交好的必要。
程宗扬一路入内,望着宫中随处可见的斑驳血迹,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这样的场面自己在晋宫见过,在汉宫见过,此时在唐国的宫廷再次见到,也不算什么意外。
相比而言,唐国这场政变的杀戮规模还算小的——就连旁边的徐君房,也在咸阳秦宫见过更血腥更凶残的大场面。
比起其他几朝两军对垒,万矢齐发的规模,唐国这场以甘露为名发动的政变更接近于一场闹剧——几名大臣带着一帮吏从乱哄哄地动手诛宦,被宦官一个反击,便一败涂地,闹呢?
简直就是丢脸!
穿过神策军与内侍的重重防护,程宗扬在绫绮殿见到甘露之变的最后赢家: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
比起外面密密麻麻的护卫,仇士良身边的人手出奇得少,只有几名亲信的内侍陪伴,军士们都被隔离在外。
一进门,便闻到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仇亢宗刚用过药,此时趴在一张华丽的象牙榻上,昏昏入睡。
“仇公。”程宗扬拱手为礼。
“程侯。”仇士良双目满是血丝,鬓上多了几缕白发,脸上骄横的肥肉也垮下不少。
“徐仙长,犬子此番能保住性命,皆赖仙长庇护。”仇士良嗓音沙哑,抱拳深施一礼,“仙长的大恩大德,仇某铭记在心,此生此世,不敢稍忘。”
“仇公客气了。”徐君房往榻上瞟了一眼,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仇士良脸色顿变,颤声道:“敢问仙长,犬子此番凶吉如何?”
徐君房摇了摇头,“天意难测,小子岂敢妄言?”
仇士良双腿一屈,作势欲跪,“求仙长指点,千万救小儿一命……”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徐君房连忙扶起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仇公莫急,可还记得前日所得的仙签?”
仇士良惨然道:“咱家方寸已乱……”
“凶星退却吉星临,目下天官赐福星。”徐君房吟道:“久旱忽逢甘露降,尽得桃李满园春——仇公今日渡过此劫,凶星退却,吉星已临,所谓桃李满园,荣华富贵,亦不远矣。”
“吉星?”
徐君房微微一笑,向程宗扬揖手一礼,“程侯吉人天相,运势之盛,世间无匹,堪称福星。”
仇士良脱口道:“咱家怎么听说程侯是扫……”话没说完,他嘴巴一紧,把后面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一派胡言!”徐君房正色道:“程侯秉天地之运势而生,其德犹如日月经行,光被天下!万民可视!一二邪魔之辈百般诋毁,岂能掩程侯君子之德!”
仇士良连连点头,“仙长所言甚是!什么扫把星、夜猫子——都是那帮乱党胡沁,作不得数!只是小儿……”
说着他抹了一把老泪,声音哽咽起来,“既然程侯是天赐福星,还请侯爷给犬子赐福一二。”
程宗扬瞪了徐君房一眼,什么吉星、福星,把自己抬这么高,可怎么下台?
“仇公,福星这话实在是太高抬我了,”程宗扬道:“我自己家里还被人闯入,连着两天被刺杀了两次……”
“两次遇刺,都没伤到一根汗毛,那可不就是福星吗?程侯爷,”仇士良几乎声泪俱下,“咱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呜呜……”
程宗扬彻底无奈,老仇这是病急乱投医,徐大忽悠随便一句话,就被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老仇也是,徐大忽悠的那话能信吗?
程宗扬暗暗踩了徐君房一脚,他忽悠出来的,让他自己擦屁股去。
徐君房道:“不如先看看令郎的伤势。”
仇士良抹去眼泪,亲手掀开锦被,露出仇亢宗臀股处的伤口。
仇亢宗右臀挨了一刀,伤痕从右边臀下一直延伸到左边的大腿,好巧不巧正从后切中他的阴囊。
此时虽然上了药,但没敢缝合,能看到右边的睾丸从伤口露出,上面还有一道伤口。
程宗扬皱起眉头,这颗睾丸眼看是保不住,稳妥起见,最好是一切了之。
但仇士良五个儿子,四个已经净身入宫,就指望这根独苗传宗接代。
一刀下去固然稳妥,可仇家也彻底没了指望。
徐君房眼巴巴道:“程侯爷,你看呢?”
程宗扬深吸了口气,“以宫里的手段,能不能摘掉受伤的睾丸,保住另一颗不再恶化?”
“这个……”仇士良迟疑地望向旁边一名老内侍。
那老内侍眉头紧锁,同样面带犹豫,“兴许……能成。”
程宗扬道:“立刻把受伤的睾丸摘掉。”
仇士良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悲声道:“我们仇家……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啊……呜呜……”
“无妨。”程宗扬道:“还剩一颗完好的,只要确保不感染,不会有什么影响。”
大内的手艺向来是全切,从来没有摘一颗留一颗的,程宗扬的说法完全在仇士良的认知以外,他忐忑地说道:“犬子本来就子嗣艰难,如今再去掉一颗,可怎生是好?”
“相信我,”程宗扬道:“保证令郎能给你们仇家传宗接代。”
仇士良看着昏睡不醒的儿子,最后一跺脚,“就依侯爷说的办!”
那名专职净身的老内侍上前,手脚麻利地将仇亢宗受伤的睾丸摘除,缝合好伤口。
仇士良洗了把脸,换了衣物,来到外间正式见客。
“那帮乱党聚众谋逆,意图挟持君王,尽诛朝中忠臣。甚至勾结异族,行刺侯爷,欲图挑拨我六朝邦交,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仇士良早已接到敖润以汉国治礼郎身份递来的文书,此时侃侃而言,不仅咬死了乱党谋逆,甚至将勾结异族的罪名也扣到乱党头上,显然对李训等人恨到了极点,此时胸中已有定谳,要借机大兴牢狱,清除心怀异志的朝臣。
“程侯身兼两国正使,更以辅政大臣的身份亲赴长安,可见对我唐国亲睦之谊。谁知被贼子所忌,屡次遇刺,虽然侯爷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我唐国到底难辞其咎。”
说着仇士良离席拜倒,“老奴给侯爷磕头赔罪,唐国御下不严,以至贵使受惊,请侯爷见谅。”
看着这位态度恭敬的大太监,程宗扬终于明白他明明被唐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何还能坐稳一王四公的位子,成为唐国最顶尖的权阉。
仇士良素来骄横,此时刚刚挫败乱党诛宦的阴谋,将唐皇牢牢控制在手中,整个唐国完全可以一言而决,却一反常态,收起骄横之色,甚至不介意对自己卑躬屈膝,堪称能屈能伸。
而且他四子俱丧,仅剩的独子还在重伤之中,却能压下心底的愤懑和恨意,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理清眼下的局面,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示好,甚至示弱,显然已经权衡过利弊,无论如何先要安外,免得被汉宋诸国借机生事,横加勒索,好腾出手来清理内部。
程宗扬甚至怀疑,仇士良方才向自己求助的姿态,是不是刻意为之,毕竟与人拉近关系的最好方式,不是施惠于人,而是受人施惠。
程宗扬在心里对贾文和默默说了声抱歉。
老贾啊,不是我不听你的,实在是人家这姿态做得……无可挑剔,堂堂一个手握大权的权阉都五体投地了,自己还能怎么严厉?
程宗扬忽然道:“李辅国呢?”
仇士良打起精神,“王爷抱恙在身,尚在休养。”
“休养?我不是请他去天策府了吗?还没回来?跟卫公还聊上了啊。”
仇士良浑身打了个激灵,头又低下三分。
“既然不在就算了,改天再见吧。”程宗扬微笑道:“看来王爷对你挺放心嘛,朝廷内外的事,都交给你了?”
仇士良额头贴在地上,尖声道:“请侯爷放心,老奴以身家性命为誓,必定给侯爷一个交待!”
“仇公既然这么说了,本侯便拭目以待吧。”
程宗扬上前扶起仇士良,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冤有头,债有主。本侯也知道此事与仇公无关。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本侯到底是得罪了唐国哪位权贵?仇公有以教我?”
仇士良深深低下头去,“奴才不敢妄言。”
“仇公既然不方便说,那便让本侯面见贵上,亲口问问大唐的皇帝陛。”
“不是奴才敢驳侯爷,只是如今事态未靖,尚有乱党逃蹿于外,圣上受了惊吓,不便见客。”
“是吗?”程宗扬道:“我怎么听说贵上在乱中为贼人所弑?”
“绝无此事!”仇士良正色道:“圣上只是略受惊扰,待后日朝会,自可面见群臣。”
“是这样啊。”程宗扬遗憾地说道:“那可太便宜他了。”
仇士良干笑一声,没有接口。
既然见不到李昂,程宗扬与徐君房随即告辞,仇士良亲自送行。
徐君房道:“为何此地不见军士?”
仇士良道:“此处乃是后宫,军士不好擅入。”
徐君房道:“还是要多当心些。”
徐君房随口一语,仇士良立刻提起心来,看看左右再无旁人,他把袖子拢到嘴边,小声道:“敢问仙长,此事可还有反复?”
徐君房哑然失笑,“仇公多虑了。君执金丸打沙鸥,沧江未知几何深。纵然打得沙鸥倒,落水金丸哪可寻——贵上金丸已失,沧江难觅,亦复何忧?”
仇士良想起上元夜李昂所得的那支仙签,此时被徐仙长略一提点,不由醍醐灌顶,抚掌道:“果然是神仙手段!老奴可真是服了!”
到了紫宸殿外,仇士良仍依依不舍,拉着徐仙长说了半晌,这才挥手作别。
“跟老仇说什么呢?”程宗扬有些好奇。
“他想在宫里选处地方,供我清修,被我婉拒了。”徐君房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这牌子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不需通禀。”
“哦?”程宗扬接过令牌看了看,一边道:“你那几根仙签真的假的?还挺准?”
“真真的!”徐君房从袖里取出那支小小的签筒,“你瞧——龙角为筒,龙须为签,一看就是仙家的好东西。”
程宗扬接过来一掂……
这他妈是个塑料笔筒吧!?
路边几块钱一个那种仿树根的普通工艺品。
里面的签子看着也有点眼熟,同样是塑料制品,还带点儿象牙的质感,上面的签语倒是后来加的,描得还挺认真。
“我亲手涂的!”徐君房道:“刀枪不伤,水火不浸。”
“你烧过?”
徐君房诚恳地说道:“烧坏了一根,后来就没敢再烧了。”
程宗扬晃了晃签筒,“这你都敢吹仙签?不怕翻车?”
“签是死的,人是活的。端的看怎么解了。”
“这回要是仇士良输了,你怎么解?”
“那要看是不是活着了,活着就是大吉。”徐君房道:“谋逆本来就是砍头的大罪,能捡条命还不偷着乐去?”
“要是死了呢?”
徐君房讶道:“死了还解什么?用不着啊。”
程宗扬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有道理。”
这等于去掉一个终极的错误选项,其他都是正确答案,只有程度区别。
剿灭乱党,手握重权是吉,死里逃生难道就不是吉了?
出门踩狗屎是倒霉,万一你不踩这泡狗屎,下个路口就被车撞上了呢?
反正就靠一张嘴忽悠呗。
徐君房收起签筒,看了眼外面,发现不是回宣平坊的路径,“程头儿,咱们去哪儿?”
“十六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