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宛,这个名字程宗扬几乎已经忘掉了,偶尔想起,也往往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另外一个称呼:碧姬。
没错,就是那个被南荒人用来待客的淫奴。小紫的娘。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知道她,甚至记得连她自己都已经忘掉的本名。
夷光……程宗扬感觉有点耳熟,但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也许是穿越之前?
程宗扬没有回头去看小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白衣女子身上。
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敌意,但修为在那放着,起码是六级上,甚至是六级巅峰。
小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认错人啦,你说的那人,跟我没有关系。”
那女子深深看着她,“她的病一直没有好吗?”
程宗扬忍不住道:“她得了什么病?”
“离魂之症。”白衣女子望着小紫道:“我们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和族人们在海中采蚌。当她露出水面的刹那,就像是世间最美丽的珍珠,是大海最慷慨最神奇的馈赠。”
“你们?”程宗扬敏感地觉察到这个词的内涵。
白衣女子坦然道:“我,还有阿举。”
果然!程宗扬心头一阵剧跳。他已经意识到这女子的身份和来历。
小香瓜的师傅,原来看着这么年轻……
小紫笑吟吟道:“然后呢?”
“那时的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是我见过最乖巧,也最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当时阿举给了她一匹丝绸,她开心了很久。”白衣女子眼中露出一丝惋惜,“但后来她离魂症发,精神越来越不济,日复一日神思不属,心智渐塞……”
离魂症?小紫的娘是得了离魂症,才逐渐变得愚昧无知?
程宗扬不敢回头去看小紫的表情,开口道:“你跟她关系挺好?”
“她救过阿举。”
“你跟岳……武穆王的关系……”
白衣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年轻人,我可不是来让你质问的。”
“一时失言,还请见谅。”程宗扬赶紧道歉,又问道:“贵门医术通神,难道没办法治好她的离魂症吗?”
“我们尝试了一些药方,但都没有见效。师姊推断,夷光的离魂症可能并非外因所致,而是源于自身,也许她的神魂与那片大海联系在一起。她离开故乡太久了,失去了大海的滋养,神魂逐渐枯萎。只有回到碧鲮人的海洋,才能保全她的魂魄,让她逐渐恢复神智。但也可能已经太迟了。”
白衣女子望着小紫,温言道:“你如今气色尚好,但眸中紫气渐露,唇痕杂纹渐显。我猜,你口中左下唇的位置,如今隐隐有横筋浮现。昼间易倦好困,入夜则神思不宁,常有身在床榻而神魂离体之感……”
“没关系哦,”小紫打断她,笑道:“我有程头儿抱着我睡。”
白衣女子怜惜地看着她,“幸好你尚是完璧,故得保全。他日若是合欢,切须谨慎。以免……”
小紫再一次打断她,“不进来坐吗?”
白衣女子没有再说下去,她温柔地笑了笑,“不了,今日只是来看看故人之后。”
小紫笑道:“那就再见啰。替我向乐姊姊问好。”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接着一阵长风掠过,那个仙子般的身形冉冉消失。
程宗扬回过头,面沉如水,“干嘛把她赶走?”
小紫笑道:“你要留她吃饭吗?”
“你昨晚睡着没有?”
“人家又不喜欢睡觉。”
“你一天要睡六个时辰,真正睡着的时间有多久?一个时辰吗?”
“大笨瓜,不要你管我。”
“干!”程宗扬爆了句粗口,黑着脸道:“立刻收拾东西,回南荒!”
“别听她吓唬你啦。”
黛绮丝仍在沉睡,程宗扬用大氅把她包起来,扛在肩上,一边恨声道:“我就说你怎么蔫蔫的,精神越来越不好。”
“哪儿有?”
“死丫头,你还嘴硬!”程宗扬怒道:“你非要像你娘那样……”
程宗扬说着猛地闭上嘴。
那个夷光,曾经是个温柔乖巧、心地善良的女孩,最后却因为离魂症,堕落成脑中只剩下欲望,随意与人交合的淫妇……想到小紫也可能重蹈她的覆辙,程宗扬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
小紫笑道:“我是完璧哦。”
程宗扬摸了摸小紫的脸颊,“听话。”
“而且,我有妖铃哦。”
“它能保护你一辈子吗?”
“大笨瓜,别生气啦。”小紫抱住他的手臂,“只要我还是完璧,就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不行!必须回海边,你不走是吧?我走!”
“那你自己走好了。”小紫道:“你走了,我就去炸掉大慈恩寺。”
程宗扬无奈道:“你怎么不爱惜自己呢?”
“安啦,大笨瓜。她说的未必就是对的哦。”
看着死丫头无忧无虑的笑容,程宗扬心里不由揪紧。
这死丫头,整天都在笑嘻嘻地哄自己。
可她心里怎么想的呢?
那个不靠谱的爹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存在,那个更不靠谱的娘……而且,碧姬可是被小紫亲手杀死的。
虽然她出生的时候,碧姬已经丧失了正常的理智,但死丫头要是知道自己的娘亲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样的,会该怎么想……
“这地方别待了。”程宗扬说道:“燕姣然都能轻易找到我们,还是赶紧回去。”
法云尼寺与程宅只有一街之隔,穿过长街就是。
吴三桂守在门口,见程宗扬过来,立刻迎上前去,“谢正使来了。”
“谢无奕?他竟然肯从青楼出来?”
虽然心里有事,但这位浪荡大爷亲自上门,肯定有要紧事——就算没事也不能不见。
程宗扬把黛绮丝交给小紫,前往主厅见客。
谢无奕正和石超说话,见了面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说你主持宋国和昭南签了和约?帮我也签一个呗。”
“……谢大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就是咱们签个互不攻伐的约书,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都成。够我交差就行。”
“好端端的,签什么和约啊。”
“自家兄弟,不说外话。”谢无奕道:“咱们晋国现在是乱不起,朝廷那帮爷儿们比我强点儿也有限,诗文竟日,歌赋自娱,能不祸害百姓,就算是对得起俸禄了。里里外外的,全靠王丞相自己打理。我瞧着都替老头累得慌,又帮不上什么忙。昨个听说你主持宋国跟昭南签了和约,我一想,我也跟你签个得了,就当是给老头分忧吧。”
“你是听说什么了吧?”
谢无奕嘿嘿一笑,“听说你们吃了大亏——放心,我不占你便宜,咱们两边公公平平签一份就成。”
与昭南签订的密约是程宗扬的得意之笔,但外界普遍认为宋国吃了大亏,其间的奥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种闷声大发财的感觉很好,如果跟晋国也照样来上一份……程宗扬第一个感觉就是危险!
以程氏商会的底蕴,拿下昭南已经是极限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消化下来,如果狮子大张口,连晋国一并吞下,结果只可能被撑死。
但仅仅是一份互不攻伐的和平条约,对晋宋两国来说,都是一桩好事。
这位大爷虽然纨绔了点,这事还真挑不错来。
“互不攻伐?”
谢无奕笑嘻嘻道:“你总不能赔我钱吧?”
“只是宋国?”
“怎么?嫌少?”
程宗扬笑道:“谢大哥别忘了,我还担着汉国的正使呢。”
谢无奕往前倾了倾身子,“说来听听。”
“谢大哥既然提到这事儿,我倒是有个想头。”程宗扬微微一笑,“三国会盟。”
“会盟?”
“对。晋国王丞相,汉国霍大将军,宋国贾太师,三位重臣各自代表主君聚首盟誓。谢大哥,有兴趣吗?”
谢无奕脸色数变,他是个纨绔性子,听闻程兄弟主持宋国与昭南的和约,就临时起意,兴冲冲找上门来,根本没想到程宗扬会玩这么大。
他跟程宗扬代表晋宋签一份和约是一回事,三位能左右朝局的权臣会盟,就是另一回事了。
汉、晋、宋,这可占了六朝的一半。
三国会盟,彼此的立场、诉求、纷争、利益,与其余诸朝之间的牵扯、沟通、安抚……岂止是千头万绪?
单是届时由哪位来执牛耳,说不定就能把好事办成坏事。
谢无奕忽然觉得责任好重,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有些打退堂鼓。
程宗扬笑道:“这事太大,咱们也做不了主,谢大哥不妨私下问问王丞相,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石超见谢无奕呆着脸不作声,忍不住替他说道:“宋国的贾太师和汉国霍大将军呢?”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程兄弟说得笃定,单剩一个王老头,那就好办了——王老头说怎么办,自己就怎么办。
谢无奕呼了口气,脸上回过颜色,一擂几案,“干了!”
石超送谢无奕回平康坊,顺便考察一下各大青楼年节时的市场行情。
程宗扬则来到侧院,找到袁天罡,噼头问道:“夷光是谁?”
这个名字如果是自己在穿越之前听过,肯定是名留青史的人物,但程宗扬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位知名的美女经历跟碧姬一样惨的,甚至连点相似的影子都找不出来。
幸好自己还有个儿子,自己记不清的,说不定儿子知道。
果然,这龟儿子真知道,“夷光?施夷光啊。”
“施夷光是谁?”
袁天罡正撅着屁股摆弄一堆铜丝,头也不抬地说道:“西施啊。”
程宗扬脑海中仿佛被一阵风暴卷过,连表情都扭曲起来。
碧姬是西施?
碧姬居然是西施!
怪不得南荒那种穷乡僻壤,会出现如此绝色,鸡窝里硬生生飞出只金凤凰。
岳鸟人专门去南荒,除了被狗咬,还是冲着这位四大美人去的?
连西施都能找得到,鸟人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对了,还有杨玉环,四大美人鸟人找到了两个。
幸好未来的长安街头霸主当时还是个小妹妹,才没让他得手。
问题是岳鸟人为什么要给她改名?
把流香百世的西施收入房中,难道不应该拿出来炫耀吗?
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知道?
这种举动,别说跟岳鸟人嚣张霸道,见谁踩谁的人设不符,就是一般的穿越者,攻略到如此有名的美女,还不得全服撒花,狠狠收割一波羡慕嫉妒恨?
按照自己对岳鸟人操性的深刻了解,那鸟货要是凑不齐四大美女,把身边的姬妾改名叫王昭君,叫貂蝉,就图过把干瘾这种鸟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可他偏偏把正牌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改了名,改成个十三不靠,甚至还暗含污辱意味的碧宛,他是觉得碧姬有多不配西施这个名字?
燕姣然刚才说了,碧姬还救过他。
岳鸟人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一通骚玩,害人家得了离魂症,然后打发走了事?
还不负责任地给人家肚子里留了个种?
这是什么人性?
简直就是人渣中的人渣!
垃圾中的垃圾!
混帐中的混帐!
畜生中的畜生!
缺德到掀开天灵盖都能冒烟那种!
那可是西施啊!
程宗扬一肚子说不出来的滋味。
碧姬的身份是个无法宣扬的秘密,知道碧姬的不知道西施,知道西施的又不知道碧姬。
看来这个秘密只能藏在心里,烂在肚子里。
程宗扬已经打算好了,袁天罡追问的时候,自己要一脸神秘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是秘密,然后在他眼巴巴的乞求下,扬长而去。
憋死他!
可袁天罡这龟儿子压根儿就没反应,他拿着一把涂了漆的铜丝,在一堆密如森林一样的小柱子上缠来缠去,神情专注无比。
龟儿子没反应,程宗扬自己倒是憋得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见过西施。”
“唔。”
“西施!四大美女!”
“嗯。”
“你丫的不好奇吗?”
“咹。”
“你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了?”
“让让,让让。”
这龟儿子油盐不进啊,程宗扬只好放弃,“你这弄什么呢?”
袁天罡眼中立刻迸出两道贼光,“核心处理器!”
“啥?”
“CPU!”
程宗扬差点儿被口水呛到,传说中全手工制作CPU的人间奇葩,居然让自己遇到了?
“你整这东西干嘛?”
袁天罡眼神更亮了,“看妹子!”
程宗扬发现自己错了,这孙子不是人间奇葩,而是非人类的奇行种。
“你脑子坏掉了?这么多活的你不看?手工缠个CPU看妹子?你是打算手工造台电脑出来?就算你做出来,那像素得低成什么样?能分清脸和屁股吗?”
“你懂个屁!”袁天罡怒斥道:“只有二次元才是最纯洁,最完美的!所有美的极致都只存在于二次元!”
“……你这是受啥刺激了?”程宗扬道:“赵飞燕她不美吗?杨玉环她不美吗?还有你紫妈妈……”
“别跟我提杨玉环!”袁天罡的嘴唇都哆嗦起来,眼中流露出心碎的绝望和受到极度残忍伤害的痛楚,“她……她……她居然说脏话!”
哎妈,你的梦中情人何止是口吐芬芳啊?
因为她说脏话,你就被刺激得手缠CPU?
要是再知道点别的,你还不得被刺激得手磨歼星舰,毁灭全世界?
杨妞儿还真能耐,居然能把人的潜力压榨到这种地步。
这要真做成了,六朝的科技水平往前飞跃了何止一大步?
从农耕直接进入到数字时代,那边还靠天吃饭呢,这边就大干快上跑步进入二次元的新世界。
这么说,杨妞儿还是人类进步的推动者?
“得,跟你的纸片人妹子玩去吧。”
“不许你污辱我的信仰!”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吧。诶,你干嘛用铜丝?银子不是导电更好吗?”
袁天罡呆了一会儿,喃喃道:“穷惯了啊……”
说着一把他拽住程宗扬的衣袖,“给我金子!”
“干嘛?”
“黄金稳定啊,抗氧化,延展性强。当我跟你借的!”
“你都欠我多少了?天天在我这儿混吃混喝,还要黄金?就为了让你看二次元妹子?”
袁天罡抱住他的腿,“一点!就一点!银子多给点儿就行!”
程宗扬抬脚想把他踢开,忽然想起件事,“你这缠法,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二次元妹子?我给你指条路子——娑梵寺下院……”
听程宗扬说完,袁天罡立马爬起来,“真的假的?”
“你去看看。”
袁天罡抓起羊皮褂子往身上一套,小跑着出了门。
“这龟儿子……老敖,你跟着!别让他死外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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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兴庆宫找到的,”程宗扬马不停蹄来到贾文和的住处,将一只锦囊放在案上,“像是给我的。只不过云里雾里的,没看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贾文和摊开信笺,看了一眼,然后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书卷开始翻阅。
他翻书的速度极快,整卷书几乎是一扫而过,翻完一卷又紧接着一卷。
程宗扬看得目眩神驰,心下不由嘀咕,这翻书翻得跟扇风似的,别说里面的字了,就是少两页他看得出来吗?
老贾不会是故意装个大逼来吓唬我的吧?
难道他也是个奇行种?
片刻后,贾文和将一卷书册放在案上。
那是一卷诗集,摊开部分赫然写着:晨烛照朝服,紫烂复朱殷。
程宗扬心头一震,朱殷!
那位瑶池宗的奉琼仙子?
这是她留下的?
难道是她在向自己求救?
问题是除了点出她的名字,别的什么线索都没有。
她想说什么?
让我上朝的时候救她?
贾文和按住书卷,点了点上面一句:始出里北闬,稍转市西阛。
程宗扬对着诗集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头,诚恳地问道:“什么意思?”
贾文和已经习惯了自己主公的不学无术,“从里坊的北门出,转过东市的西墙。”
程宗扬沉思道:“为什么不是西市?”
贾文和不动声色,“因为是上朝。”
对哦,大明宫在东面,上朝要是绕到西市,那是路痴。
程宗扬寻思了一下,从里坊的北门出来,转个弯绕过东市的西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安邑坊!”
安邑坊自己并不陌生,就位于自己所住的宣平坊正北,西边是咸宜观所在的亲仁坊,东边是水香楼所在的靖恭坊,它的北边就是东市。
没想到朱殷会离自己这么近,仅仅一街之隔。
程宗扬神情数变,最后把那只锦囊推到一边。
还没吃到口的朱殷是很重要,但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
“老贾,跟你商量个事。”
“嗯?”
“我要去南荒。”
“何时?”
“越快越好。这边的事我都交给你。”
“你是主公。”
“我知道,虽然我说了算,但我一向很开明,所以才跟你商量。”
贾文和淡淡道:“属下是说,你是主公,要担起责任,焉能一走了之?”
程宗扬张了张口,最后颓然道:“我真有急事。”
“说。”
“是小紫……”
程宗扬将离魂症的事说了一遍,重点是小紫的精神状态别说和南荒时相比,就是比起在建康、在临安,都差了一截。
万一出现和碧姬一样不可逆的损伤,自己还活个什么劲?
什么王权富贵能比得上死丫头一根头发要紧?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待在南荒吧,哪儿都不去了。”
“如此,将置吾等于何地?”
程宗扬苦笑起来。
“吾等追随主公,为主公鸿图大业殚精竭智,筹谋献策,主公创业未半而中道归隐,弃吾等如敝屣。敢问主公,意可能平?心可能安?”
老贾说得太文雅了,其实意思就是问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被他娘的狗吃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我扔这堆烂摊子就跑是够混账的,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小紫就是我的命。”
“不能让紫姑娘独赴南荒?”
“不行!”程宗扬摇头道:“我离不开她。老贾,你尽管骂!反正我不打算改。”
“若是诊治有误呢?”
“前车之鉴啊。”程宗扬道:“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贾文和叹了口气,“那就花钱吧。”
程宗扬立刻站了起来,“花钱能治?花多少都行啊!怎么花?”
“派人去南荒,将海水取来。”
“哎!这是个主意啊,”程宗扬拍案道:“既然过不去,就把海搬过来!”
程宗扬大喜过望,立刻开始盘算,“要用海水浸浴,至少要二百斤。一次两石,一天一次,从长安和南荒,来回差不多要走六个月,骑马会快一些,中间设驿站,用驿马传递,两个月就能搞定。先按六个月算,两人一组,中间不停的话要派三百六十个人。驿站先设五十个!两人四马……不够,得六马!那就是一百人,三百匹马。人工、牲口、饲料,再加上建筑费用、管理……全部投入摊平,两石海水运回来的成本……”
“大概二百枚金铢!”程宗扬喜笑颜开,“这钱花得起!”
看着贾文和面无表情地收起诗卷,程宗扬一阵心虚。
二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了,一天四十万,一年下来得多少?
运的还是不能吃不能喝,只能泡澡的海水,这跟拿金铢打水漂也没什么区别了。
程宗扬赶紧把他拖下水,“老贾,这是你的主意,可不能赖我!”
贾文和倒不介意替主公背黑锅,可主公这算法着实太混账了,以他的镇定都觉得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一月一次足矣!何需每日两石?设驿站以搬海更是旷古奇闻!”
“一月一次?你是想让我死!”程宗扬冷笑道:“我这就走,去南荒!这辈子都不回来了!撂挑子就撂挑子!反正我的命要紧!”
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贾这会儿脸都青了,程宗扬不由良心发现,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干笑道:“老贾,是不是觉得我特像昏君?没关系,你尽管说!该批评就批评!批评使人进步!”
贾文和似乎在运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主公对赵后那番话,尽显仁者之心。”
程宗扬收起嘻笑,他揉了揉面孔,把得知离魂症后那点心慌压制下去。
沉默片刻之后,程宗扬道:“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挺心痛她们的。因为女人的事,你没少讽刺我,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她们跟着我,也大都有不得已的原因,不是哪个都心甘情愿的。但我敢说我有一点做得比别人强:我尊重她们。虽然也不太多。”
“如果她们有相爱的人,愿意离开我,我真不介意。但真没有比我更尊重她们,更爱护她们的人了。有个别长得胖还心眼儿小的人讽刺我,说我屋里好多是二手的,说我有什么不良嗜好。其实并不是这样,正是因为她们受过伤害,有过比较,才更知道我的好,而不是像合德那样,一张白纸,完全因为单纯被我骗上手——哎,我是不是有点厚脸皮?”
贾文和面无表情。
说了半天,还是捞到碗里就不肯撒嘴,非得独吞才舒坦,偏偏还要立个牌坊安慰自己。
自家主公这点子小心思,贾文和洞若观火。
但揭破就没意思了,还得给他再添点油,让他把牌坊立得更体面些。
“主公对女流之辈尚如此仁心,何况吾辈?”贾文和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天下子民?”
程宗扬赶紧摆手,“你别再诱惑我称霸天下,一统六朝。我能管好自己这一摊子就不错了。说得再冠冕堂皇,什么吊民伐罪,解民吊悬——我不敢说这么说的全是野心家,但所有野心家都喜欢拿它当借口。就为了自己的野心,搞得兵连祸结?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挺满意了。等弄死那帮秃驴,就更满意了。”
贾文和沉默半晌,然后长揖一礼,“属下受教。”
程宗扬笑道:“我没看错吧?你这么客气,我都不习惯了。”
你在紫云楼当着大唐诸王的面高歌一曲,什么守土开疆,四方来降,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准备干点正事。
合著你就是唱着玩儿的?
你这烂泥怎么扶都不往墙上贴,我能怎么办?
我也很为难啊。
别说我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遇见你这种的,他也没招!
“对了,十方丛林那头怎么样?你见了净念怎么说的?”
这会儿才想起来问正事?
要不是看你还不算太草包,胸襟气度也凑合,再加上有那么点儿天命在身的意思,我早就装傻苟且了!
八方皆敌,十面围杀,对付起来容易吗?
你凭什么以为我随便出个主意就能把他们全搞定?
我也要很花心思的好不好!
……看在那颗赤阳圣果的面子上,就当这条命是欠你的,这辈子给你当牛作马吧。
贾文和淡淡道:“此事交给属下便是。”
这话程宗扬听着就省心,外面有老贾顶着,自己正好跟内宅的姬妾们厮混,这日子才叫惬意!
这才叫生活!
他生怕贾文和反悔,赶紧道:“那成!都交给你了,我去看小紫!”
程宗扬兴冲冲走了。贾文和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不然还是把会之请回来吧,那位身子骨比自己柔软,一边拍着马屁,一边还不耽误办事。
大家都是臭名昭著的奸臣,凭什么让他躲清闲?
可秦会之那人品,遗臭万年也就罢了,我贾文和干了什么也臭名远扬呢?
不然把班超也叫来,分他几口黑锅背背?
要臭大伙一块儿臭,都是给主公办事的,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说干就干,贾文和摊开一幅雪花笺,提笔写道:敬仲公足下……
他想了想,添了个“子”字:敬仲公子足下——这下能把他给哄高兴了吧?